第五章 蒼狼之旗 第五節

  清晨,比莫幹·帕蘇爾平趴在豹皮床上,赤裸著上身,女人溫軟的手按著他的後背,把油脂細細地塗在他褐色的背脊上,借著按摩的溫度,緩緩地滲透進去。

  比莫幹閉著眼睛,聽著帳篷外的風聲,昨天夜裏今冬第一場細雪飄飄地落了下來,風嘯如鬼哭。大閼氏的帳篷附近不準人輕易走動,只是偶爾有馬兒打著響鼻的聲音。

  天地寂靜,仿佛只有他,這間帳篷,和這個雙手溫軟的女人。

  女人輕輕拍打他的肩膀,比莫幹順從地坐起。女人給他披上東陸絲綢制成的裏衣,而後是一件貼身的羊氈背心。比莫幹站了起來,女人雙手從他背後環了過來,為他套上鐵甲的胸兜。比莫幹低頭撫摩著胸口上的豹子圖騰,不由得想起他的父親,這是他父親的甲胄,穿在身上那麽得貼合,就像是為他度身打造的。

  想到那個鷹一樣的老人,冰冷的甲胄裏像是泛起了一絲熟悉的舊日氣息。他想起多年之前,父親帶著他們幾個兄弟圍坐在火堆邊,在初冬的第一場雪裏架上整只的獺子烤起來。父親問起遜王的傳說,答對的人可以飲一口醇烈的古爾沁烈酒,孩子們還沒有沾過多少酒,可是羨慕部落裏那些魁偉的男人們,羨慕他們喝著烈酒放聲高唱牧歌的樣子,於是爭著去答父親的問題,輸了的人要在雪地裏赤著上身圍繞金帳奔跑十圈,而贏了的人捧著屬於他的古爾沁烈酒,小小地飲一口,忍著喉嚨裏那股炭燒似的辣勁兒不咳嗽,生怕其他兄弟覺得自己孬種。

  父親這個時候會露出罕見的笑,一絲一絲像是刻在他瘦削的臉上。

  女人在背後系緊了胸兜的皮帶,又托了托他的兩臂,示意他端平雙臂,比莫幹順從地擡起了胳膊。女人轉到比莫幹面前,為他整理胸甲兩側的絳色長纓子。她低著頭,細白的手一次次地梳理著那對長纓,比莫幹低頭看著她長長的睫毛輕輕閃動。

  “蘇瑪,你願意聽我說說話麽?”比莫幹忽然說。

  蘇瑪不回答,輕輕點著頭,把牛皮的護臂緊緊地纏在他的上臂,在另一側系好帶子,手上輕快麻利。

  比莫幹沉默了一會兒,舔了舔嘴唇:“不知道怎麽開頭……我是想說,你答應嫁給我,我真是很高興,你對我很好,我心裏感激。”

  “可是有些事我始終沒有跟你說,因為我不敢,我怕揭了那些舊瘡疤,我在你心裏的樣子就變了,變成把真顏滅族的那個罪人……”這句話他強撐著終於說出了口,從此再沒有了忌諱,“可越是不說,我心裏越是害怕。我不敢看你的眼睛,我有時候想你要是能說話多好,這樣你就可以痛罵我一場啊,這樣我就可以知道你是恨我的,知道你有多恨我。”

  “怎麽辦呢?我逃不掉的啊,我就是把你家園掃平的那個罪人,那是我平生的唯一一場仗。”他的聲音微微顫抖起來。

  蘇瑪還是低著頭,手上微微一抖。

  “那時候我很年輕,第一次跟著九王上戰場,一心只想立一場大功勞,讓阿爸知道我是他最勇敢的兒子。真顏部對我來說不算什麽,我只知道‘獅子王’伯魯哈·枯薩爾,你的阿爸,是個可怕的敵人。可是草原上的好男兒就是要砍下最難砍的頭顱,占有敵人的女人,聽著她們大哭……”比莫幹感覺到自己的無力,默默地退後兩步,坐在豹皮床上,“我想你聽到我這麽說別提心裏有多討厭我,可是我當時真的就是這麽想,我只是想告訴你知道,告訴你我那時有多麽蠢。”

  蘇瑪默默地走近他一步,卻被比莫幹伸手阻止了。

  “不要安慰我,”比莫幹看著她清澈的眼睛,那麽美麗的一雙眼睛,在他看來卻是永遠難以揣摩的,“我決心這麽跟你說,就不是來找你安慰我的。我知道我做過什麽,我是青陽的大王子,我本來可以阻止九王下屠城令,可是我沒有……”

  “站在河對岸看著別人的帳篷被點著,大火就像要燒天似的,把夜空都照亮,火光裏面騎馬的武士風一樣馳過,把那些哭著逃竄的人一個個砍倒……其實是很美的,有種壯闊的感覺。”他輕聲說,“是,我不騙你,那時候我就是這麽覺得。因為那些人我都不認識,他們的死活和我沒有關系,別人的死活其實跟你都沒有關系,只要你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活過的。”

  “我知道那說出來很羞恥,可我第一次知道真顏部的人都是怎麽活過的,是因為我看見你姐姐烏央瑪。龍格沁·烏央瑪·枯薩爾,我忘不掉這個名字,那之後很久我都常常夢見她一身血的樣子,穿著自己的血染紅的裙子。她在夢裏都跟我說,‘我們真顏部的女兒,誰的奴隸都不做!’我不瞞你說,第一眼看到你的姐姐,我只想那是個女人,是個漂亮的女人,讓人想擁有。我心裏發瘋似的想她,想她的腰,想她的胸口,想她的嘴唇……可你知道那有多蠢,那不是一個男人想一個女人,那是一頭公馬在發情。”比莫幹的眼睛沉靜而悲傷,“但是轉瞬間我就殺了她。直到她的血流在我手上,我才知道自己是殺了一個活生生的人啊,那麽美麗,那麽溫暖的一個人,死了。就像最漂亮的瓷器,打碎了,再也拼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