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蒼狼之旗 第七節

  胤成帝五年十月,深秋。

  東陸,下唐國南淮城。這是南淮最好的時節之一,紫梁河邊名聞東陸的秋玫瑰大片大片地盛開了,清晨下了霜之後,秋玫瑰或婉約或濃烈的紅色被包裹在潔白的霜裏,遠看去仿佛畫家不慎把最美的幾種紅色染料潑灑在霜白色的畫布上,慢慢融匯在一起。這種美美得讓人沉吟,這個時節,下唐的文人們雇了梭船,在天未亮的時候暖一壺酒,沿著紫梁河漂流而下,船飄過紫梁橋,酒杯在手,令船家掀開簾子,就看見河灘之上,霧氣之中,花色和霜色冰火共融。

  以前這個時節,南淮城裏的大臣們總找不到息衍,熟悉息衍的人就會告訴他們,息將軍乘船去河上了。往往一整天,他帶著一壺酒一張琴就在水上漂著,懶洋洋地眺望遠方,樂悠悠地和船家說話。紫寰宮裏真有什麽大事要找他,內臣只能跑到紫梁河邊上一路帶馬小跑一路高呼:“國主急召息將軍入宮覲見……國主急召息將軍入宮覲見……”

  河上的梭船裏,也許便有一艘會悄無聲息地泊岸,一身散袍一口佩劍的息衍帶著些微酒氣登上岸來。

  想到這些舊事,息衍無聲地笑了起來,仰頭看著天窗外流過的浮雲,聽著水從屋頂滴落的聲音。昨夜下了一場小雨,早晨起來屋頂就漏水了,從他搬到這裏來一直是如此,一直沒人修。息衍有時候會想這就是南淮城的深牢大獄?這沒準什麽時候自己就塌了的深牢大獄,關得住什麽要犯?

  不過至少關得住他。他在南淮的“盤城獄”裏已經住了快半年,這間陰暗逼戾的牢房看著時時要倒,卻總也不倒。這有點像他的案子,按說他是這裏排第一的要犯,他的案子要皇室的禦史台來審,審完還得請天子劍來行刑,可是快半年了,禦史台的大人們連影子都沒看見,連獄卒們對這位昔日位高權重的貴族將軍都有點不耐煩了,話裏話外的意思是早審早好,人頭砍下,一了百了。

  過道盡頭傳來鎖鏈抽動的刺耳聲音,外面的牢門被拉開了。刺眼的陽光裏,一個黑色人影沿著過道緩緩走來,一身顏色近乎純黑的厚重大氅,腳步聲沉重,似乎是穿著牛皮的重靴。息衍熟悉那種重靴的聲音,那是軍中的制式靴子,來的無疑是一個軍人。

  那個人站在了息衍的牢房前,隔著兩重鐵欄。他身邊跟著一個點頭哈腰的獄卒。

  “欽差大人,這個就是罪臣息衍了,可別小看他,下獄前是南淮城裏數一數二的人物呢,現在是落水狗了。”獄卒用手指往牢房裏指指點點。

  “噓,”欽差豎起一根手指壓在嘴唇上,“毋庸多說。”

  “息衍,起來了,這位是羽林天軍,陛下的欽差。欽差大人問你話了!別懶洋洋的。”獄卒踢了一腳鐵欄。

  “好了,我要單獨問話。”欽差揮了揮手。

  獄卒識相地退了出去,從外面鎖上了牢門,深牢裏面只剩息衍和欽差兩個人。欽差擡眼看著牢房裏唯一的透光處,那個天窗,低低地嘆了口氣:“這裏一股陰濕的臭氣,又只有一扇天窗透亮,你居然能忍著在這裏住上半年。有的時候我不得不佩服將軍的耐心。”

  “一個罪臣,還要挑揀牢房的不好麽?”息衍懶洋洋地起身,走近鐵欄邊,“不過這裏搖搖欲墜的,我確實有些擔心沒等天啟七禦史來審我,哪個雨夜屋子塌了,我直接被壓死在裏面了。”

  “他們應該給你帶著三重鐵銬,關進地下十丈的深獄裏,上面鎮一塊幾千斤的大石封住牢門,只留一個小口投食。要關禦殿羽將軍,那樣才夠點意思。”欽差話裏帶著一股笑意,他摘下頭上的兜帽,露出一張英氣逼人的臉來,只是有些懶洋洋的,倒有幾分息衍的模樣。他一身上下都是皇室羽林天軍的制式甲胄,大氅的領子上有皇室軍隊才能佩戴的火薔薇軍徽。

  “怎麽這個時候來?你在羽林天軍任職,離開駐所跑到南淮來,冒的險太大了。”

  “我這次是公務。我持有天啟七禦史聯名的信函,問百裏景洪調將軍的卷宗。你以為我是個假欽差麽?”欽差笑,隔著鐵欄遞過一個油紙包。

  息衍打開來看,裏面是幾塊新制的酥合齋小點心,是鴨油酥、櫻桃燒餅、筍丁燒麥和水煎牛肉餃,還帶著熱氣。欽差又從那襲籠罩全身的大氅下拿出一個錫瓶,打開塞兒,濃郁的酒香就溢了出來。欽差又從大氅下拿出一個白銅的小盒子來,裏面是些炸得酥脆的花生米……誰也不知道他把這些東西藏在身上哪裏了,就這麽一個個掏出來,一會兒七八樣精致的吃食遞進了息衍的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