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兄弟之傷 第四節(第4/6頁)



  又一匹馬的鐵蹄狠狠地踢在了革囊上,把它踢得在雪地裏翻滾,原色的革囊上有血的顏色暈染開來,誰也不知道那罪人的哪根骨頭斷裂了,但是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歡呼。他們可以想見那罪人所受的痛苦,這是為了償還他們死去親人的命。

  戰馬們在革囊邊圍成了圈子,他們輪番踢著革囊,就像是東陸人玩蹴鞠,革囊裏的人能做的只是竭力在雪地裏翻滾去閃避。但他看不見,只是憑著一股求生的本能,他也避不過,每個方位都有一匹馬等待著。

  人們看他的掙紮,是看一個昔日高高在上的人淪落得連奴隸都不如。他的一切掙紮都是無謂的,像是貓爪裏的老鼠。他掙紮,只不過讓圍觀的人更有一股捉弄的歡喜和復仇的快意。

  一個披著白色狐狸裘的身影不顧一切地沖入了刑場,她撲在那個革囊上,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和悲痛欲絕的抽泣。

  行刑的武士們吃驚地閃避。他們認得出那個女人是過去的大閼氏,這個罪人的妻子,但她不在行刑的名單上,武士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以目光請示刑場的斡赤斤家主人。圍觀的人多半沒有機會這麽近地目睹尊貴的大君妻子,都帶著審視的目光打量她,這個昔日的女奴,傳言她的美貌勝過世上一切的女人,大君在她面前丟了魂魄似的,於是不惜一切代價從自己的弟弟那裏搶來。男人們在酒後秘密地討論這個大君的女人,帶著艷慕的心,可是現在他們失望了,那確實是個美麗的女人,卻不魅惑,她根本還是個長著孩子面孔、蒼白、瘦弱的女孩,那個隆起的小腹和她孩子般的容貌極不相襯。

  “混賬!不是說了要把她看起來的麽?”脫克勒家主人不悅地說。

  “這樣不也好麽?”旭達汗幽幽地說,“聽見她的哭聲,比莫幹的痛苦會是死亡的十倍吧?”他仰首望著天空,深深地嘆息,“男人一生,最大的悲痛莫過於竭盡全力去做的事情沒做成,不顧一切要保護的人死了。諸位家主怎麽想?”

  “我覺得我們該仁慈一點,”斡赤斤家主人露出淡淡的、和藹的笑容,“比莫幹是我們過去的主人,讓他如願地和他的妻子一起死吧。”

  他以眼神向行刑的武士下令。

  為首的行刑武士不再猶豫,他要以自己的行動為其他人做出表率。他猛扯韁繩,戰馬人立而起,鐵蹄想著那個孩子臉的女人踩了下去。

  “不!”阿蘇勒咆哮著,推開了擋在他面前的人,向著刑場中央狂奔。

  他來晚了,太晚了,當他在刑場中央的時候,姬野帶著十二柄長刀等在刑場邊準備救他。而比莫幹被扔在刑場中央的時候,他還在路上氣喘籲籲地奔跑。比莫幹在最後的時候是否也期待著有個人忽然出現來救他?可是沒有,曾經是大君的比莫幹·帕蘇爾,曾經被那麽多人簇擁,可死的時候如此孤獨。只有他一直愛著卻又擔心失去的那個女人撲在他身上,徒勞無助地哭泣。

  從沒有像這樣,阿蘇勒的心裏充斥著刻骨的恨,像是有一只磨著利齒的野獸在那裏狂吼。他恨自己為什麽沒有帶著影月出來,如果是那樣,他會揮刀把面前的八個人都殺了。對!都殺了!他們應該死的!都該死!

  但他甚至來不及撲上去把蘇瑪從馬蹄下拉開。他內心裏渴望著再見到蘇瑪,但是又不敢,此刻他就要見到她了,她卻要死了。

  在最後一瞬間,那個革囊忽然彈起來抱住了蘇瑪,轉身把她壓在雪地裏。馬蹄落在革囊上,蘇瑪聽見裏面傳來骨骼碎裂的聲音,清晰而殘忍。黑暗中的比莫幹覺得自己的下半身完全失去了知覺,劇烈的疼痛仿佛要把他撕裂。他的脊柱斷了。他只能緊緊地抱住懷裏的人,他想湊到她身上去嗅那熟悉的氣味,但他只聞到濃重的皮革味。只有那懷抱的溫軟讓他知道自己還活著,是他在這地獄中唯一的救贖,是他僅有的藥,可以治他的傷痛和絕望。

  又一匹馬人立起來。

  阿蘇勒如一只垂死的野獸般吼叫,他飛躍起來,用盡全身力量狠狠地撞在那馬匹的側面。巨大的力量讓戰馬傾翻在地,那一瞬間,阿蘇勒從鞍上拔出了長刀。他一手拎起蘇瑪遠遠地扔了出去,之後緊緊地抱起革囊想要沖出去。可是一口氣接不上來,他跪倒在雪地裏。剩下七匹馬上的武士一起拔刀,卻不急於進擊,而是命令戰馬紛紛揚起前蹄去恫嚇。十四只馬蹄的鐵掌被雪磨得獰亮,在阿蘇勒的面前閃動,他跌坐在雪裏,胡亂地揮刀,淚如雨下。他沒有想過要來救人,也沒有想過要逃走,他不知道自己能逃到那裏去,這世上也不會有人來救他了,他想大哭著喊姬野和羽然的名字,但是他們一個在東路而一個在寧州。他覺得自己就要瘋了,真的逃不出去了,這世界就是一個無邊的刑場,把每個人都押上來處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