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兄弟之傷 第五節(第4/8頁)



  旭達汗掀起自己的袍擺,跪在地下,全身向前撲倒。貴木如他一樣拜服下去。那是蠻族最隆重的大禮之一,以往只在迎接老大君的時候使用。可是那個叫做郭勒爾·帕蘇爾的男人已經是死了才對,斡赤斤家主人浮起不祥的陰影。

  猩紅色的簾子被掀開了,幾個武士合力推動一間熟鐵打造的牢籠進入金帳,那牢籠下面安裝著鐵輪,滾動起來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第一眼看見牢籠中的人,斡赤斤家主人覺得自己的血管一寸一寸地被凍結了,他的手忍不住顫抖,膝蓋在酥軟,他就要跪下去,向這個人獻上他的恐懼和敬畏。三十年之後,他再次看見了這個人,才發覺心底最深處對他的尊敬、對他的畏懼、甚至於對他的愛,從未有半分減退。

  “不可能!不可能!”有個聲音在他心底最深處咆哮,“他已經死了!死了!”

  他的雙手哆嗦著按上額頭。他覺得腦袋裏的血管再狂跳,血漿要擠破血管湧出來。這難道不是夢魘麽?最可怕的夢魘!

  旁邊的脫克勒家主人已經完全呆住了,斡赤斤家主人則用盡全力喊出了那個名字,“欽達翰……王!”

  鋼鐵牢籠中的老人絲毫沒有理會他,沉默地看著旭達汗。他雪白的亂發如火焰,森然的眼瞳也有火焰,這火焰曾經燒毀了東陸一位皇帝的霸業,那個皇帝名叫白清羽,謚號“武帝”,別號“風炎”,也燒毀了蘇瑾深、姬揚、李淩心、葉正勛所謂“鐵駟之車”的宏圖,讓這數百年難得一見的英雄集團飲恨在雪嵩河邊。

  欽達翰王,呂戈·納戈爾轟加·帕蘇爾,郭勒爾·帕蘇爾的父親,旭達汗·帕蘇爾的爺爺。蠻族人的傳說中他是那“血染的青銅戰鼓”,扛著戰鼓,持著鐵刀,殺死了數以千計的東路人,咆哮在地獄般的戰場上,無人能敵。

  “爺爺,請您駕臨這裏,是為了讓你看看這兩位尊敬的家主,您還記得他們麽?”旭達汗擡起頭來。

  欽達翰王冷冷地掃了一眼。他的目光裏仿佛有著山一般的沉重,脫克勒家主人終於堅持不住,爛泥一樣跪了下去。

  “亦護都·斡赤斤,斡根赤·脫克勒,你們這兩個狗一樣的東西還活著麽?”欽達翰王的聲音有些異樣,也許是太久不和人說話,音調詭異,卻還能清晰地辨出這兩個名字。幾十年來,他們不準其他人再喊他們的名字,以示尊貴。此刻這兩個名字再次被喚起,讓他們覺得自己像是被扒掉了皮的狗。

  “他們還活著,而且已經是北都城裏掌握最大權力的人了。”旭達汗說。

  “掌握北都城的,永遠是帕蘇爾家!”欽達翰王喝道。

  “是,掌握北都城的,永遠是帕蘇爾家!”旭達汗緩緩起身。

  他抓起一瓶酒,在金帳中痛飲而徐行,敞開自己紫袍的領口讓清澈的酒液淋在赤裸的胸膛上。旭達汗是個謹慎的人,每一次飲酒他都端坐著,上身挺直如劍脊,他的酒量很好,雖然大口地飲酒,卻很少會爛醉。但此時他還沒有喝多少就已經醉了。

  他在斡赤斤和脫克勒兩家武士的刀劍中坦然行過,帶著虔誠肅穆的神色。他走到了欽達翰王的牢籠前,全身伏地向他跪拜。

  “掌握北都城的,永遠是帕蘇爾家!”他的聲音嘶啞,和欽達翰王竟有幾分相似。

  他擡起頭來。

  脫克勒家主人不經意地看了一有,被旭達汗臉上的神色嚇到了,體會到一種撕心裂肺般的恐懼……因為他親眼看著魔鬼在一個活人身上蘇醒了。旭達汗那張白皙英挺的臉上,一道道橫著的肌肉跳了出來,像是被絞緊的帆纜,嘴忽地變寬,雪白的牙齒突出於唇外,眼眶變得有平常兩倍之大,那雙平靜又狡詐的眼睛也變了,森冷的火焰在其中吞吐。

  他張大了嘴,深深地呼吸,而後用盡全力吐出。洪荒巨獸般的咆哮聲席卷了整個金帳,如狂風、如暴雪、如旋舞的刀劍,聽到他咆哮聲的人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耳朵,只覺得整個人仿佛身處暴風雨裏,隨時可能被撕裂。同時旭達汗身上那件精致的絲綢袍子被繃緊了,暴突的肌肉從內而外把絲綢一縷一縷扯開,古銅色的筋肉上流淌著生鐵般的光輝。

  旭達汗猛地回首扯去了身上的布縷,又一把扯開了束發的紅繩。他擺頭,就像是雄獅擺動滿頭長鬃,而後猛地上前一步,抓住了那件鋼鐵牢籠全力搖晃。

  欽達翰王也以同樣的吼聲回應,兩個人仿佛一裏一外兩只被激怒的雄性野獸,吼聲交織在一起,像是巨錘那樣砸在每個人的胸口。他們都抓著欄杆搖晃,這堅不可摧的牢籠在他們的手裏像是無比脆弱,能被紙一樣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