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最想念的人(第4/7頁)

也就在這麽恍恍惚惚,可以名之為一種出神狀態、思念狀態之下,我遺漏了孫小六說的某一段話,可是它一點兒也不重要,因為那一段正是小五告訴我,祖孫三人到花蓮采草藥、洗泉水、找寶石的過程。那是孫小六還沒長記性的年月,他自己十成九也是聽他姊後來告訴他的。換言之,正當我想念著小五的那片刻之間,孫小六正在非常非常認真地向我訴說一個我已經知道的故事。

可是我所知道的只有一半。我所知道的只到一九六六年一月十九號中午為止。怪爺爺帶著小五和洗得渾身發出綠光的孫小六從台北車站的不知東站還是西站某處下車,再轉搭一輛三輪車回南京東路。可那三輪車夫說:方圓幾裏之內交通管制,往南往西都不能去。怪爺爺說我們往東北。車夫說東北他也不去,他要上西南邊看熱鬧去。不是管制了嗎?怪爺爺說。車夫說他走路,這熱鬧非看不可,一輩子看不見一次,豈能錯過?怪爺爺說什麽熱鬧一輩子看不見一次。車夫說發大火了,西門町中華路新生戲院燒起來了。“新生戲院?糟了。”怪爺爺想了想,低頭跟小五說,“這火要是真能燒那麽厲害,其中必有緣故。爺爺又不能閃下你們姊弟倆。這麽辦—爺爺帶你們去看一眼,萬一是尋常火警,咱們另外想法子繞到小南門那一頭回家,萬一有什麽不對勁兒,我也知道個底,到時再作打算。”小五哪裏能有答應不答應的分寸?總之是跟著爺爺。

說時遲、那時快,怪爺爺先將孫小六包裹停當,紮捆入懷。見那車夫徑自去遠,回頭撬開人家三輪車座椅底下木箱,從箱裏扯出一床被單撕成長條,兜胸捆綁三道,成一環狀褡背,把小五放在其中,反手背在背上,覷一眼四下無人,找了根灰不溜秋的水泥電線杆,猱身攀上,再沿著上頭的電線疾行向西,越過北門城樓、小公園,不多時來到中華商場的第一棟“忠”字棟—這就更省事了,怪爺爺深提一口長氣,鼓手如翼、踢腿如輪,小五只聽耳邊傳來“叭噠叭噠”幾聲抽打,眯眼成縫,卻從縫中看見這地上的人車都朝橫裏歪過去了;原來她怪爺爺自電線上一躍而至商場側墻,也不變化身姿,就這麽橫著一步又一步沿墻直上,不多時便登了頂。只這中華商場以忠、孝、仁、愛、信、義、和、平為名,自北而南,一字排開;而新生戲院則隔著中華路與商場的第五棟,也就是“信”字棟相對。如果以橫向來看,每棟商場之間都有馬路相隔—無論是開封街、漢口街、武昌街—俱是十分寬闊,可是它似乎也難不倒小五姊弟倆的怪爺爺。怪爺爺不時會沉聲吼一句:“小心了!閉眼。”小五便依言做去。再睜眼時,怪爺爺已經兩足踏實落地—卻是到了下一棟商場的頂上。如此奔跑一陣、飛跳一回,不過幾眨眼的工夫,祖孫三人已經來到了“信”字棟的北端。但見對街近圓環處有如巨山大墻一般烏黑濃密的煙陣自南而北,撲面拂身而來。所幸他們置身所在之處隔了條四線道的中華路,濃煙斜近前來,已經失去力道,只南風陣陣不減前勢,似乎有故意助燃、不肯稍緩的意思。怪爺爺看了幾眼,道:“不妙不妙簡直太不妙了!這分明是沖著我們來的。唉!”嘆完了氣,怪爺爺竟然狠狠一跺腳,跺裂了商場樓頂一方水泥不說,還從眼中跺出兩行淚水來。

接下來的事—也就是懂事以後的孫小六從他姊小五那裏聽來的片段—發生得太快,恐怕連小五自己的印象都不完整,也不清晰了。她大約只能記得,樓頂上出現了另一個老頭兒,也蓄了一部灰不灰、白不白的胡須,看起來比她那怪爺爺年紀還要大上一些,可能是怪爺爺的朋友。他穿了一身從上到下被火燒了不知幾百個破洞的袍子。這破袍老頭兒說了一句話:“他們都還在裏頭!”怪爺爺搶忙擦幹臉上的淚水,解下小五,順手掏出胸前衣襟裏的孫小六,交付破袍老頭兒懷中,說:“我非跑一趟不可了。”說完又低頭囑咐小五道:“跟著這位爺爺回家去。你爸媽問起來,就說爺爺水裏來、火裏去,玩兒慣了,不會有什麽事兒;就算有事兒,也不必放在心上。”話音甫落,下腰抄起地上幾塊才被他給跺碎了的水泥板和破磚,抓穩了其中一塊,朝空中一扔,隨即人影朝前一躥,單腳踏上那水泥板,同時扔出第二塊,另只腳跟著跳踏上去,如此借力再踏、三踏……手裏的水泥板和破磚扔完,一片片都給怪爺爺踏入中華路的路心,他自己則蜻蜓點水似的淩空跑到對街正冒著黑煙赤焰的火場裏去。

那場大火在我們那一個世代的大夥子和小孩子心目之中可謂記憶深刻。幾乎沒有人不會在聽到“新生戲院大火”這幾個字之後立刻失聲尖叫:對了對了,我當然記得!後來還鬧了好久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