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拼圖板上的一些問號(第2/3頁)

我於是幹脆把這七本書的書名、作者、出版年月依次列了一張表,抄寫在書卡上:

《食德與畫品》魏誼正1965.11

《神醫妙畫方鳳梧》萬硯方1965.12(上市時作者已歿)

《天地會之醫術、醫學與醫道》汪勛如1965.1

《上海小刀會沿革及洪門旁行秘本之研究》陳秀美(疑為錢靜農化名)1967.1

《民初以來秘密社會總譜》陶帶文(即李綬武之化名)1972.1

《七海驚雷》飄花令主1977.1

《奇門遁甲術概要》趙太初1977.7

之後,我又在書卡上端寫了鬥大的“人文書店”四字,並附上了這書店的地址:台中市自由路一之十九號。

反復讀著這張卡片,我的思緒非但不曾變得清晰,卻越來越糊塗了。窗外的雨勢傾江倒海似的澆注下來,天色在不知不覺間益發昏暗—而我,或許是由於一直在緩緩沉入陰暗的過程之中,是以並沒有感到任何不適—直到“哢”的一聲,室內燈光乍亮,我才猶似驚夢乍醒一般打了個哆嗦,發現午睡剛醒的家父站在臥房和客廳之間的過道口上,他捧了杯顯然已經只剩茶葉渣子的茶水,問道:“看書怎麽不開燈?”

我說沒有看書,在看卡片。他說有什麽分別?然後邁步去給茶葉沖水。這我才忽地想到:這老人已經從“國防部”退下來好幾年了,他每天的生活就是早起看報、剪貼(如果有的話)我發表在副刊上的文章,裝幀成冊,然後等郵差來收掛號信(如果有的話),跑郵局、存匯票,接下來的大事就是吃午飯了。飯後他會趁晴天去打個網球,趁雨天睡個午覺,陰天就抱個球拍猶豫著該打球還是睡覺。生命中已經沒什麽太大不了的決定—他已經完全從古人的戰場上撤退下來了。

家父在沖他那杯已經沖不出多少顏色來的茶水的時刻,我隨手將先前抄出的那張卡片扔在幾子上,被一個念頭如此打攪:我怎麽還是離不開這裏。而家父則十分困擾地坐下來,一面問道:怎麽有股子尿騷味兒?”

也就差不多在他抽動著鼻翅到處嗅聞的時刻,不意間瞥見了小幾上的那張書卡,他第一眼沒仔細看,想想似乎不對勁兒,又看了一眼,口中發出我們山東人最常使用的一個語氣詞—帶有驚詫、疑問甚或不滿的諸般況味—“咦—?”這語氣詞的讀音應該像“爺?”

便在這一聲突然發出之際,他手中的茶杯也落了地,砸了個碎屍萬段,連家母都從後院裏急急喊了聲:“怎麽啦?”家父誰也不理,只垂手拾起那張書卡,看了個仔細,然後深呼吸一口,轉臉對我說:這是你的字嘛!”

家母這時已經進了屋,一邊擦著發梢的雨珠子,一邊抱怨杯子打了也沒個長眼睛的會掃一掃,說著,又去找笤帚去了。

“好好兒的你怎麽會去看這些書呢?”家父抖了抖書卡,作勢要還給我的樣子—忽然又後悔了似的縮回去,又端詳了一陣。

“高陽給我的,這是他的遺物。”我一向不騙他,所以凈揀些不重要也不傷實的部分跟他說。

家父點點頭,道:“跟你老大哥沒關系罷?”

“我多少年沒見到他了?”我說,當下心念電轉,不知怎地居然立刻想到了紅蓮—倘若牽絲攀藤、探其緣故—應該說是我先從老大哥和萬得福在將近十年前給我看過那一首艷詞想起,其間可不是好多年沒再見過他們了?想到那艷詞,自然想起這十年來時不時與我同修肉體歡愉的那女人。就在這中間,家父又問了我一句什麽,我沒聽見。他著急起來,咬牙切齒地喝道:“你說啊!”

“說什麽?”我從紅蓮豐聳挺立的乳房和修長白皙的美腿之間掙出來,渾身一片燥熱。

“你去過這個‘人文書店’了麽?”他指了一下我抄在書卡空白處的四個大字。

“我去那裏幹嗎?”我一面故作輕松地反問著,一面猛裏抽身而起,覷準他顫顫巍巍的手,一把搶回那書卡來,心想,你這樣緊張兮兮,我不去走一趟人文書店才怪呢!

家父這時似乎也看出了我的心意,擡手扶了扶眼鏡,抹一把臉,又搔了搔後腦勺,好半天才放低聲跟我說:“這些人千萬可別招惹,一個弄不好,什麽樣的臭事都會跟你一輩子!”

他的話、紅蓮的話、孫小六的話,用語不同,可是意思卻顯然是一模一樣的。仿佛寫這幾本書的老家夥真是那種魑魅魍魎一樣揮之不去、驅之不走的鬼東西。然而越是這樣恐怖其說,反而越是挑起了我無限的興趣。只不過此刻的我已經是個三十多歲的人了,已經很能夠巧妙應付,甚至操控我自己的父親了。我於是儼然像個和他一般年紀的成熟男子那樣攤掌向椅子一比劃:“坐,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