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一個朋友和一個朋友(第2/2頁)
坦白說,當時我並不知道那些掩飾的裝置究竟是什麽。我那樣坐在黑暗中和孫小六說了大半夜,其實只是掙紮著如何對他表達一個卑微的歉意或謝意而已。我多麽想明明白白地說“謝謝你剛才給我東西吃”或者“對不起我不該冒犯你的好意”諸如此類。可是這樣的言語(無論它多麽真誠)我總說不出口,我寧可讓自己被黑暗狠狠地包圍著、封裹著、擠壓著,直到孫小六出乎我意料之外地迸出兩句話來—乍聽時我打了個哆嗦,還以為在這老宅子裏另外跑出來一個鬼—
“張哥!你知道嗎?我一輩子都會感激你。我早就想跟張哥你說了。”
“怎麽會說這個?”
“張哥不記得了嗎?”
我在黑暗中搖搖頭,之後好一會兒才忽然想到,樓上房裏的孫小六根本看不見我搖頭,便答了句:“記得什麽?”
“我們去植物園騎腳踏車,被警衛抓起來蓋手印的事。”
“這個你上次說過了。你還說小時候什麽垃圾你都記得。”
“那張哥一定忘記了。”
“忘記什麽?”
“忘記了那時候我根本沒有蓋指紋印哪!”
“真的嗎?”
“是張哥你趁那警衛沒注意的時候用小拇指蓋在我的那張表格上的啊!後來罰站的時候你還偷偷跟我說,不要留下一個黑紀錄,那我一輩子就完蛋了。”
“沒那麽嚴重,根本就是他媽唬人的—我上回不就告訴過你?”
“我還是感激張哥。雖然我這一輩子還是完蛋了。”孫小六的聲音聽來比我勇敢多了,“我是說真的。”
我做過這麽好漢的事麽?在黑暗中我搖搖頭。不可能。我再搖搖頭,努力向室內每一個角落裏搜尋那些失落的記憶的影像,卻什麽也找不到了。我本能地伸手去摸索,結果在梳妝台上摸著了一個已經空空如也的行軍口糧塑膠袋。然後我想起來,在和樓上的孫小六說了不知多久的廢話的時候,我的確把一整袋狗餅幹之類的食物幹光了。我吃飽了,精神和體力都恢復了,距離下意識所預期的死亡遠了,活過來了,和那些曾經邂逅過、擁有過的生命記憶再一次地告別了。
“我沒有別的朋友,張哥,只有張哥是我的朋友。”黑暗跟我這麽說。
我應該很感動的。一個稍微正常一點的人聽到這種話會說什麽我不知道,而我的回答卻是:“你朋友還真多。”
這是我和孫小六勉強交上朋友那個黑夜裏的最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