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面具爺爺及其他(第2/8頁)

“絞成泥又和上韭菜之後呢?”“面具爺爺”溫聲問下去。

“做成—餃子,煮,一,鍋。”孫小六終於把這一套恐怖的流程說完,連鼻涕也嗆出來了。

“既然都記得,咱們就上路了罷?”“面具爺爺”似乎是在面具後頭笑了笑,道,“你小子如果當真是那星主投胎降世,包你不出一年半載,就能打我這兒出師。”

“可是—”孫小六一眼朝市場口瞥去,忽然給激出個主意來,當下擡袖口抹了把臉,扯了個謊,“今天下午我要去師父家練拳。”

“想搬出你師父那兩套臭把式來嚇唬爺爺我?”“面具爺爺”的面具湊得更近了些,從那張血口之中噴出一股又腥又嗆的怪味兒。孫小六打從這一刻起迷糊了,只知道自己歪歪倒倒踅出市場口,扶墻摸到武術館,站在大門口跟彭師母道了個別,說過了年也不一定會來,之後便什麽也不知道地走了。

這一次,孫小六居停所在卻不見之前的那個新生戲院了。“面具爺爺”帶他住進一幢鄉間的別墅。這別墅前後皆有庭園,園中修竹短草,參差有致。側院築有白石小徑一條,順著這小徑往裏走,過了二進房宅還另有天井一方,中有魚池一座,池中養了幾十尾或赤或白的錦鯉。對幽囚在此的孫小六來說:每天能到那池畔以觀魚作耍,稱得上是唯一的樂事。

除了魚池,那獨門獨院的大別墅中最令孫小六印象深刻的是某小室墻上的十字架,以及小室對面臥房床下的一雙大皮鞋。之所以印象深刻,乃是因為“面具爺爺”每見那十字架都要施以“哼哼”兩聲噴鼻冷笑,卻從不說明緣故。至於那雙大皮鞋則更有不得不令孫小六難以忘懷之處—他每天晚上都要在那雙皮鞋旁邊的地板之上打坐入眠。陳年老皮子加上鉆石鞋油的刺鼻氣味,著實難以消受。然而“面具爺爺”曾經三令五申:暫住於此實非得已,為了不節外生枝,徒增驚擾,是以在此居停之際絕對不能破壞一磚一石、一草一木。室內陳設原本如何放置,便一任它如何放置,連幾上茶杯、廁中巾絹和床下皮鞋亦復如此。孫小六初入此屋的幾日感覺萬分不自在,只道這房子的主人一定是個不吃不喝、不拉不撒的神仙,才能把居室住得這樣纖塵不染。未料三數日後,“面具爺爺”才告訴他:此屋原主已在兩年前仙逝,人死了,房子也帶不走,如今只有三兩個“底下的人”每周前來灑掃整頓,務使其情狀一如原主生前舊觀。

“咱們既然只是來此借住,便不該移動原先物事一分二毫,這—”“面具爺爺”用鼻孔哼了兩聲,嘆了口氣道,“也算是對死者的一點敬意罷!再者,你若隨手移動了些許物事,教那來灑掃整頓之人窺看出什麽端倪,咱們可也就住不下去了。”

是以每日清晨,“面具爺爺”都會手持一枚放大鏡,將屋前屋後、裏裏外外巡看一遍,直要見到每樣小物件皆歸置原處,未見絲毫偏移,才算放了心。這樣巡看一回,差不多已過八九點鐘光景,“面具爺爺”便帶著孫小六從後園的一堵矮墻縱躍而出,去做這一天的功課。直到夜色四合,再由原路躍墻而入,躡步潛蹤,各自回房睡覺。有那麽一遭孫小六心血來潮,在“面具爺爺”巡看之時劈頭問了兩句:“這主人既然死了,怎麽還要人來替他打掃房子呢?難道他要變個鬼回來住嗎?”

“面具爺爺”聞言之下悄然說道:“人世間哪裏有鬼神可以立足之地?自凡說神道鬼,皆是因為怕人失去了敬畏之心,才借這鬼神的說法來畏之、戒之的。人一旦有了敬畏之心,也就不至於胡作非為、無法無天了。”

“他既然變不成個鬼回來,又為什麽要替他打掃房子,還擦皮鞋呢?”

“面具爺爺”想了片刻,一副不該說、又不得不說的神情,幾度啟齒,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最後終於迸出這麽幾句來:“人雖然不在了,可是祭之、祀之就仿佛他還在的一般。這裏頭有個極深的意思,叫‘祭如在’。說的是我們活著的人眼中不能只看見現在的人、現在的事。”

“那麽這死了的人以前是個好人?”孫小六問道。

“面具爺爺”這回不答他,扭頭進了那間小室,關上門,大約是又擡眼瞥見了墻上掛著的木十字架,隨即發出兩聲哼哼。孫小六沒得說,只好撲身盤腿,在那雙大皮鞋旁邊趺坐定神,一夜如常,無話無夢。

至於每天所行的功課,便與“大牙爺爺”和“紗布爺爺”所授者完全不同了。這“面具爺爺”總是手持一枚放大鏡,出門逢著什麽事物,似乎但憑興之所至,便湊近前,仔細端詳一陣,再回神思索半天,仿佛直要將所見之物想了通透無礙,才肯向孫小六講述。所講述的內容,初步未必同先前那事物有什麽關聯,聽來不過是一個套一個、一則接一則的故事,但是環環相銜,只字片語皆令孫小六銘印在心,揮之不去。下面是為數不下千百計的故事之中的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