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背後的背後(第2/8頁)

我只不過確然體會到“背後”有著什麽的那種滋味。

讓我依隨著原先拼圖的時序,將那個後來成為資政的李綬武暫且卡在一疊用意不明的照片上,然後學小五那樣,從另一個方向來觀看、接近並進入孫小六和我在逃離背後那些惡靈時所寄居過的美滿新城一巷七號。

可以想像得出,當孫小六用佛手瓜和姑婆芋的種子布下一個地遁陣之後的那個星期六,站在正對面茶園中央可稱之為“產業道路”上的小五一定曾經短暫地猶豫了一陣—因為在那一刻,她極有可能像拼圖板上失去了左鄰右舍的小圖塊一樣迷惘。

那天她手裏捧著兩盆植物—一盆小蝦花、一盆夕顏—背包裏是一大堆泡面、罐頭、醬瓜、肉脯之類的食物。就像之前以及之後的許多次一樣,她總是小心翼翼地轉搭無數班客運車,有的時候還故意在龍潭和關西或龍潭和大溪之間來回搭坐好幾趟,直到百分之百確認同車乘客皆非跟蹤盯梢之輩,才肯下車,再走上幾百公尺,穿越整甲的茶園,來到這破宅子。

而我總會想像那一個特別的星期六午後特別的一刻,滿頭大汗的小五站在茶園中間,忽然發現那破宅子不見了,滿眼但見蒼蒼郁郁的佛手瓜、龍須菜和巨大的姑婆芋葉扇。她也許會“呀!”的驚叫出聲,也許會懷疑自己下錯了客運車站而走進了另一片茶園,也許會忽然忘記自己要到什麽地方去、或者身在何處。總之,這是一連串令我十分著迷的想像。

關於小五是否真的產生過我所想像出來的那種暫時性的迷失感,我從未求證過。我只記得,擺下地遁陣之後,孫小六有事沒事就會沿著二樓後陽台側墻的鋼筋梯登上樓頂,趴在隔熱用的石綿磚上朝茶園的方向眺—有如古代藏身於刁鬥之中的衛卒那樣—看看小五來送口糧了沒有。是以小五來的那天所發生的事很簡單,孫小六遠遠地發現了站在茶園中東張西望的小五,便飛身下樓,連打幾個縱躍,有如一條獵兔的雪達犬那樣欺近小五面前,再往四下裏打量了一陣,確認並無外人,就把她接進屋來了。

可是我卻寧願執意去揣摩當時站在茶園之中突然感到世界極其陌生的小五的心情。無論在當時抑或日後—甚至到我當兵服役期間—不下數十百次之多,我總會不期而然想到手捧盆栽、渾身是汗、佇立在陣陣寒風之中的小五曾經十分短暫地和全世界失去聯系的那個片段。在那片刻之間,她突然和自己的來處和去處同時斷離了,她會驚懼、畏恐、惶惑嗎?像一個玩著躲迷藏遊戲的孩子(因為躲藏得太深沉、太嚴密也太專注的緣故)而竟至在沒有任何人能夠發現的角落裏忽然忘記自己正努力從事著的遊戲。

那一天,小五帶來了應該說是令人欣慰的好消息—徐老三找著一家背景牢靠的打字印刷公司,可以在最短期限之內幫我把論文打印成冊,裝幀完好。人家甚至還願意把所裏規定必需繳交的十四套論文專程送到學校去。這整個過程之中唯一的麻煩是沒有人能夠替我幹校對。印刷公司的人說得妙:印這種學術性的東西絕對不要接手校對工作。因為你給他校出來的錯字可能沒有錯,他真正寫錯的你又校不出來。要校一定要作者自己校,不然印好了上門來吵吵鬧鬧要重印,賠幾輩子都賠不完。

可是徐老三卻認為:一部要寫好幾十萬字的東西來來回回在路上跑是極其危險的事。萬一托帶的人一個不留神、讓人窺知形跡,遲早還是要暴露行藏的。於是徐老三擅自替我作成決定:打好了字就付印、印足了頁就裝幀,這叫幹凈利落。小五轉述徐老三安慰我的話是這麽說的:“就算有幾個錯字好了,認不出來的,活該認不出來;認出來的一定知道對的字怎麽寫,你費那麽些事幹嗎?”之所以插敘打印論文的這段枝節,乃是基於學院中責任倫理之故。我必須非常明確地宣示:一九八三年六月付印的那本《西漢文學環境》之所以堆疊著那麽些可以用“綿延近寸”形容之的錯別字,完全是因為情治單位正在指使幫派分子追捕(或追殺)我的緣故。

老實說,我根本已經不會在乎什麽錯別字不錯別字的問題了。對當時的我而言,那部論文只是另一個躲迷藏的遊戲。我其實並不關心它能不能通過審查,而我能不能取得學位,日後是不是又能憑借它所換取的資格而進入一個什麽研究或教學單位混碗飯吃。我之所以沒日沒夜地趕寫出它來純粹是因為唯有在那樣一頭鉆入一個由我自己構築起來的世界的時候,我才能夠完全忘記紅蓮。這部碩士論文唯一的意義似乎也在於此。而且—我願意率直且誠摯地說:寫一部看來有根有據的學術論文所能達到的忘情效果要遠超過任何事,它甚至遠超過我所擅長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