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風雲渡海(第4/17頁)

家父和家母當時並不知道:此後整整四十年,他們再也沒有機會回到這片幅員廣袤的亞洲大陸之上,且終其一生,也不可能再踏上青島這個美麗的港市。正因為對未來倏忽掩至的巨大變化懵然無所知、無所覺,家母並不以為此行有多麽倉促,只道:“兵站安排這一趟出差怎麽連我也差上了?”一面說著,一面還喜孜孜地笑起來。倒是家父緊鎖雙眉,在肚子裏嘀咕著:就怕不是出差。嘴上卻雲淡風輕地說:

“可不?你這是頭一遭上軍艦罷?”

新鮮勁兒沒能持續太久,倒是司令官和艦長的召見一延再延。家母曾經極其簡略地告訴過我:前幾天的航行比蝸牛上樹還慢,人坐在三面布篷、兩邊車板、幾乎密不透風的空間裏,簡直覺不出船身有一尺一寸的移動。原想若是家父能見著司令官或艦長,起碼能打聽出個去向和行程,不料帆布透著天光、又暗下來,暗了幾個時辰、又透了天光。如此過了不知幾個晝夜,除了上排水口去出恭撒尿,以及有勤務兵定時給送點飯食、熱水,人就像是給囚在個地牢裏沒兩樣兒。偶爾撩起前後帆布的一角,所能看見的不外是另外兩輛卡車的排氣管和車頭燈。只有一回變了個花樣兒:送飯的勤務兵掀開後篷布,照例為了將就地形、單膝落地捧來一頂竹籠。開蓋兒一看,裏頭是兩個用大白米飯揉成的三角形飯團,還冒著裊裊的熱蒸汽。勤務兵赧赧地說道:“報告夫人,今兒過五月節,船上沒有當令的供應,包了幾個菜飯團,算是粽子了。您二位慢用。”篷布一掩上,家母的淚水落了下來,回頭跟仰臉縮身躺在前側的家父說:“咱們這是逃難了不是?”

端午節當天夜裏,那久候不至的“召見”終於到了。家父隨著一名穿海軍制服的傳令在迷宮也似的船艙裏繞了不知多少圈,來到官廳,門開處,裏頭坐著站著一桌子人,艦長當首座,一旁是掛著將星的司令官,司令官下首還有兩個同司令官一樣穿陸軍制服的校官,兩校官面前是厚厚的幾疊有如名冊、表格之類的文卷,桌子的另一側則站著那光頭青年和“哼哈二才”。官廳狹仄、人氣熏騰,照說要比甲板上暖和,可家父一進門卻不由得倒抽了口冷氣,當真是滿室冰霜、一陣肅殺。

“張科長來了。”司令官轉臉沖艦長道,“張科長是第四兵站的文職軍官,和之前那些個光棍、空子之類的人物不同,是不是讓張科長坐著說話?”

艦長的軍階其實還低些,不過在船當家,另有一番威嚴的客套,隨即答道:“但憑司令官安排。”

沒等家父一屁股坐穩,司令官沖口迸了一句:“張科長!四兵站那邊說你休假在身,可有此事?”

“報告司令官:是有半個月的假。”

“什麽時候銷假啊?”

家父屈指一算,答不上來了。

“是昨天、還是前天哪?”司令官有個擠眉弄眼的習慣,說話聲音一大,擠弄得就更厲害,有如《安天會》裏的美猴王一般。看來他根本就沒有要家父答復的意思,接著喝道:“大軍正在和匪全線作戰,張科長修(休)的哪一門子的瓜架(假)啊?”

“報告司令官:是上級交代個人把總監部各兵站歷年收支賬目作個匯報,不只是本第四兵站的業務;為了要出入其他兵站盤點物資,不只在原單位執行勤務—”

“你今天執行了什麽勤務啦?”司令官猛裏一拍桌子,“老子判你一個陣前脫逃,把你扔下船去,你張科長能有什麽話說?”

家父不吭氣兒了,聽那兩校官一陣喁喁私語,其中一個道:“報告司令官:張科長隨身沒有行李。總監部那邊也證實了,各兵站的賬目匯報資料在五月二十號下午已經呈上去了。”

“真能幹啊,張科長!”司令官冷冷一笑,道,“你只花了五天就辦完了半個月的公事;莫非早知道青島守不住,才混上咱們這條船來了?”

家父聞言一愣,失聲出口:“青島也淪陷了?”

“你這個假休得果然愜意!”司令官這一下不只擠眉弄眼,鋼牙一挫,連頂門和額角的青筋都虬結浮鼓起來:“我且問你,時局吃緊、悍敵當前,你居然沒有任何派令便擅離職守,該當何罪?”

家父心念一轉,忖道:投身在幫,原來就是把副性命依托了大夥,這一點信義,同那不在幫的空子哪裏說得清、講得明?司令官執掌的也是一部大軍律法、陣前綱常,果爾要論例議處,也沒有可容回圜的余地,遂仰臉道:“全憑司令官處置了。”

“這倒幹脆。”司令官點點頭,道,“那麽我再問你最後一件事:你花了多少‘好處’得來的通行憑證?”

到了這一刻,家父才依稀明白:吆喝他上船的光頭青年原本與此艦官兵並非同一路人馬;說什麽“替國府積蓄些元氣”、“替貴幫保留些人才”之類的話亦不是黨、政、軍方任何一方的立場。換言之,這身手不凡、行事莫測的“幫朋”根本是私自挾帶著他和家母和一桌在幫前人登船的。至於為什麽是他們,容或基於同屬老漕幫庵清光棍,容或基於這些人物確乎有什麽值得“積蓄保留”的長才,然而一時之間,家父已無暇深究。只不過司令官這般咄咄相逼,他更不能連累同門,便道:“報告司令官:我和拙荊自濟南來青島投軍任事,沒有一分錢的家財,也沒有一寸地的恒產。能上船來,也全是看在船票上有總監部戳印、大軍關防,這些既然假不了,又怎麽能花‘好處’得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