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回到寂寞的書房裏(第3/9頁)

家父曾經想透過新到差的傳令兵詢問:究竟是“編纂委員會”裏的什麽人、在什麽時間以及何等動機之下把這兩條另有所指的文字雜廁於一般堪用的史料之間?傳令兵的答復是:我只負責收發公文,其他事一概不得過問。倒是忽有一日,家父偶爾在軍方內部的一份名曰《忠誠報》的新聞紙上讀到這麽一則簡訊:“由三軍大學《中國歷代戰爭史》編纂委員會負責編撰之《中國歷代戰爭史》已於去年正式展開史料搜集和匯整的工作。三軍大學已邀請知名史學家、軍事家共二十余人共襄盛舉。預計完成後本書共七編十八卷,五百四十余萬言,並附圖七百余幅。將於一九七一年左右出版。總編纂李綬武資政表示:《中國歷代戰爭史》將有效提高我三軍官兵對吾國歷史及戰爭本質之認識,提升全軍精神戰力……”

對於家父來說,這是一則完全荒唐的消息。第一,從哪裏冒出來個“三軍大學”?第二,一切由“編纂委員會”具銜匿名而匯入的資料都還在档案夾裏,怎麽會有七編十八卷五百四十萬言的數字?第三,如果依照他單人獨力整理一切資料的方式和進度來看,到一九七一年,不過是累積了近八十萬條與戰爭沾得上邊際的瑣碎文獻罷了,這些雞零狗碎的知識殘片又哪裏能提升什麽精神戰力呢?

另一方面,無法歸類入档的資料也不時會繼續出現,每當傳令兵除役或退伍,交接間稍有混亂情況,就會冒出幾張摻和著時空錯亂、真偽淆糅的文字。基於抄寫、搜集的基本職責,家父並沒有把這些資料隨手擲棄,久之索性另建一档,題簽曰“備考”。

要不是一九七七年六月八日那一天,發生了孫老虎深夜開車、遇上三個打劫的惡客、給打斷了一條肋骨、搶走兩千多塊錢的事件,家父恐怕只會往那“備考”夾裏丟資料,根本不會有興趣重新翻揀、查考它的。

孫老虎捱了揍去找彭師父,彭師父用他獨門的高粱酒泡樟腦丸給搓了一陣,說:“你老弟的底子薄,我會的那點兒本事也來不及渡給你,我看你就老老實實躺它十天半個月的罷—肋條骨長得快,你一晃神兒它就接回去了。”

孫老虎打從那時候起再也不信彭師父會有什麽能耐,賭氣回家躺平了休養。家父帶著我前去探視,發現他的床頭堆置著一大疊武俠小說。一見家父的面,那種自慚才疏學淺的小人物窩囊勁兒又禁不住溢了滿臉,直拿臂膀遮掩著那疊小說,道:“唉喲喲!叫張大哥見笑了、教大春也見笑了。我、唉—我們不是讀書人家兒,盡看這些個閑篇,一點兒學問沒有、一點兒學問沒有!”就這麽一陣騖亂,原本好端端砌在床邊五鬥櫃上的小說撒了一地。家父一只手連忙按住孫老虎,自己蝦腰幫著拾掇。

我對那一次探病的印象不深,只依稀記得:家父也許是為了化解孫老虎那種不知發自天性抑或出於養成的卑怯,好像刻意向他借了套武俠小說回家,以示同好此道,並無高下;這讓孫老虎顯得非常開心,辭氣間居然流露出感激之情。

我所記得的另一個細節則是孫老虎在惱嘆他的兒子們不成材的時候說大一、大二是軍隊裏的米蟲,小三、小四是社會上的米蟲,至於只有十二歲、第三度離家出走、幾個月不見蹤影的孫小六則已經注定是國家、民族的寄生蟲了。生養了一堆蟲子的孫老虎壓根兒沒提到小五—我猜想就算是提到了也一樣會搖頭說什麽女孩子家沒出息之類的話—當時之所以沒數落小五乃是因為小五就站在門邊罷?她一聽孫老虎搬弄起那麽些蟲子,顯得很不高興,清兩聲嗓子扭身便走。孫老虎卻像是逮住了訴苦的機會,一把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牛皮紙封,從裏頭抖抖擻擻甩出一根黃澄澄、亮晶晶的金條來,壓低聲跟家父說:今兒是六月九號不是?上個月九號早上我一大清早要出門熱車,在信箱裏看見了這個—”孫老虎一根金條緊緊握在手裏,卻把個牛皮紙封遞給家父,上頭迤邐歪斜寫著幾行狗爬字:“爸:/不小心ji n到這個給你用/小六”。

“你知道他在外頭幹了些什麽嗎?張大哥。”孫老虎瞪起雙虎眼繼續說下去,“我可是想也不敢想啊!”

“也許當真是他撿的呢?”

“他有那個命我就是王永慶了我!”孫老虎隨即指了指胸口的傷處,道,“我叫人來上這麽一下子,十之八九同這根條子有關系。”

整整十五年之後、七月十三日的這天晚上,家父問我記不記得去探視孫老虎受傷的事,我立刻想到的是那根金條。家父卻一指桌面上的那部《七海驚雷》,道:孫老虎借給我的武俠小說,就是這一本《七海驚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