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第3/6頁)

畫是裝裱過了的,橫幅左右約可六尺、上下高二尺有余,一旦展開,差堪是整面客廳的寬度。畫面左首是一片樹林,林外有院墻,林中是個亭子。亭裏一張石桌,桌上置布酒菜。繞桌只坐著兩位古人,臉兒大的一個著紅袍、頭戴官帽,正抻臂攤掌,仿佛侃侃談論著什麽。坐在他右手邊的一個臉子小些,耳朵卻出奇的長,紮個包頭巾,身上一襲藍衣。但見長耳之人右手指間夾著一只筷子,另一只則似乎半欹半斜地剛從指縫之中滑落,筷子尖兒輕輕點著盤中的一條魚—這個細節是我先發現的,設若當時沒能發現這一點,恐怕我家是不可能買下第一台電視機的—回頭再說那張畫:看來像是正吃著飯、聊著天的兩個古人的右邊,也就是亭子的另一側,又是一片樹林。這一邊的林子占去畫面中間很大的一塊位置,樹幹比亭子左邊的林木都粗,枝梢之上點點離離結著翠綠色的果子。樹林的下方有個小池子,池畔則是假山。再往下,便是從畫面左側綿延而來的半截白色院墻—這墻的絕大部分都給墻外密密匝匝的樹影遮去,只在此處露顯得多些,可以看出墻是用大塊的方石砌成。

至於假山右方,另有幾竿竹子,竹栽成一字排列,像是斜斜地把整個畫面切分成大小不一的兩塊,右邊較小的這一塊上既無庭院、也無人跡,竟是一方菜畦。畦間的確冒出一叢一叢的菜葉子,一旁還擱著個水桶,桶中盛了清水,舀水的木勺子給人隨手扔在地上。

在菜園的外頭—也就是畫幅的最右邊,竟然是一陣烏滾滾、灰蒙蒙的煙霧,其間還夾雜著犀白的波紋,有如龍卷風的一般。這一部分十分昏沉黯淡,所幸叫一座掛衣服的立架給遮去了,是以還不怎麽礙眼。

有好一段時日,我每天站在墻邊,仰臉觀看那張畫,非常羨慕古人居家能有那麽大的一座宅院。比之我們住的鴿籠眷舍,其寬敞舒適不知凡幾。有一次我同家父說:很想搬到那畫中的大院子裏去住,家父說:你要是真住進這張畫裏,洗澡的風光不都讓劉家的給看去了。”

不過這沮喪不了我日日在畫前觀看、摹想的興趣。我甚至替那畫中的古人起了兩個名字,一個叫“紅大哥”,一個叫“藍二哥”,他倆的故事大約就是當官的“紅大哥”請小老百姓“藍二哥”做客吃飯,喝“五加皮”、喊“四季財”、“八匹馬”,幾乎就是家父和我老大哥飲酒劃拳的情致。

偏有那麽一天吃晚飯的時候,家母嘟囔我筷子拿得不好,將來長大了出門做客要鬧笑話給人說咱們家教不嚴。我抗聲應道:“人家‘藍二哥’也不會拿筷子。”

家父漫不經心地問:“‘藍二哥’又是什麽人?”

我隨手朝壁上的畫一指:“他。”

家父順勢看一眼那畫,扒了兩口飯,想想不放心,碗筷一擱,起身上前,覷眼睇了睇畫上的“紅大哥”和“藍二哥”,退兩步再將整幅畫左右打量了一回,匆忙咽下食物,回頭跟家母說:“方鳳梧作畫向例不用典—這畫,不是他的。”

“假的?”家母怔了一怔,道,假就假罷。說咱家有幅真畫人家也不信,掛上了還得瞎操心。”

“不是真假的問題,是這畫裏另有門道—”家父沉吟道,“既然是萬老爺子所藏,又不是方鳳梧的真跡,難道會是他畫的那一張麽?會是那一張麽?”

這張畫究竟是在什麽時候給取下來的,我已經記不得了。總之“紅大哥”和“藍二哥”對酌的光景倏爾消失,要直到幾十年後我按著徐老三的小冊子找著已經改頭換面的“人文書店”,才又看見它,也才完全看懂了圖中的典故,知道了畫外的故事。在一九六六、六七年間,我很快地就忘了那張畫,因為家父嫌那畫勾起他不堪回首的往事,托人變賣,不意竟得了個好價錢,買了一台電視機。

可以先附帶提點的是:那張畫畫的是曹操和劉備煮酒論英雄的故事。不消說,“紅大哥”正是丞相曹操、“藍二哥”則是使君劉備。典出《三國演義》第二十一回。

昔日漢獻帝立朝,曹操專擅,成“挾天子以令諸侯”之局。獻帝無可奈何,只有血書衣帶詔交付國舅董承,意圖號召“十義”,共聚天下兵馬伐曹。是時劉備寄人籬下,凡事俯仰曹操之意,不得不假事學圃,權扮種菜園丁。未料忽然有這麽一天,關、張不在,曹操派了許褚、張遼引數十人入園,來請使君過相府酣宴。席間曹操遙指空中密雲“龍掛”,謂:“方今春深,龍乘時變化,猶人得志而縱橫四海。龍之為物,可比世之英雄。”又說,“今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這一來,讓劉備吃了一驚,還以為曹操看出他的私志潛謀,遂使“手中所執匙箸,不覺落於地下”。偏在此時天雨將至,雷聲大作,劉備乃假意怕雷聲,將場面掩飾過去,也當下巧釋權奸之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