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小說的誕生(第2/3頁)

日後再回頭比對一九九二年七月十三號的情況,我著實也不可能在村子裏找到他們。就在我進退失據、前路茫茫的那個雨夜,徐老三已經因為走私進口一貨櫃名為“黑星”的槍支遭破獲而遠走高飛,有人說他去了越南、有人說他去了廣西。小五則陪著她老娘住進台大醫院的神經內科病房—據說是當年孫媽媽開煤氣鬧自殺那回留下來的老毛病—至於孫小六,當時正給困在第六個逮住他的怪爺爺的廚房裏學燒鹵湯,我們必須稍晚些時日才會再不期而遇。

真正冒出來為我指點迷津的居然是我的一個讀者。他的聲音先從一根三尺見方的柱子後頭傳出來:“小聲一點,拜托。”

我尋聲望去,柱子邊兒上歪出半個腦袋來,被稀稀落落、從公寓中庭天井裏透進來的日光燈一照,看得出是個膚色黝黑、發色焦黃、年紀同我不相上下的男子。坦白說,我登時嚇了一大跳,可緊接著的一個念頭立刻讓我冷靜下來—這時就算冒出來個鬼,恐怕也比我孤零零一個人、在雨夜之中不知何去何從來得好些。我沒吭聲,他的膽子卻仿佛大了些,一晃眼閃出身,站在亮處。這一下我認出來了,他正是下午在青年公園廁所裏自稱是我的忠實讀者的那個冒失鬼。我仔細端詳著他瘦骨嶙峋的一張臉,既想不起是否曾經在別處見過,也不覺得他那長相會是讀我的小說的一種人。

“對不起噢,弄臟你的褲子。”那人又走近了兩步,靦腆地幹笑兩聲,“可是沒辦法,師父說現在很緊急,到處是他們的人—”

“且慢且慢!你是個什麽東西啊?你師父又是個什麽東西啊?”

“咦?你不是張大春嗎?”那人一皺眉,五官全擠到一處去了,囁聲道,“奇怪!是我搞錯了嗎?”說到這裏,他也打量起我來,左一眼、右一眼,像是終於按捺不住了,才略微帶些惱意地嘟囔下去,“我們在榮總見過一面的啊,你真的不記得了嗎?”

我的確不記得了。他是我老大哥道具組裏的助理,曾經向我轉述過老大哥被片場燈頭砸破了腦袋的情景。不消說—他所謂的師父,恐怕就是我那位失蹤多年的老大哥了。

“道具助理就道具助理、老大哥就老大哥,”我有些遭人戲耍了一下的惱意,斥道,“說什麽忠實讀者幹嗎?”

“師父說你現在是名作家了,等閑眼睛裏看不上我們這些低三下四的人物。萬一碰到什麽狀況來不及敘交情的話,就說是你的‘忠實讀者’,你聽了一高興,眼睛就看見我們了。”

這話入耳確乎有些刺人,可一聽就知道它正是我老大哥那種老渾蛋說得出來的—也許他並沒有譏諷我的用意,卻很透著些那種自稱是“低三下四的人物”洞觀世故人情的慧點。我反正是無言以對,只好點了點頭,道:“老大哥呢?”

“師父剛被放出來,本來說要找你,又怕連累你們家。可是最近風聲實在太緊—”

“什麽剛放出來?你說老大哥怎麽了?”

“你不知道嗎?”那人瞪圓了眼珠子,直往我的左眼瞅了瞅、又往我的右眼瞅了瞅,有如替我檢查視力的驗光師。然後,他以一種極之難以置信的神情緩聲斂氣、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一清專案’哪!師父被掃進去了啊!”

那是我在陸軍通信電子學校服役期間發生的事。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十二號,孫中山先生誕辰,放假一天,我和紅蓮在一間叫“平鎮雅築”的民宿熱烈交媾、盡興歡愉。至少我個人無從知曉,由“安全局”策劃、指揮的掃黑行動“一清專案”正在各個地方展開部署。據說僅台北市一地就投入了三百多名警力,分別隸屬於四十六個行動小組。參與者完全不知道任務為何,只知道上級以直撥電話下達給各行動小組一個命令,而命令內容只有一個時間指示—幺九洞洞,也就是晚間七點鐘。時辰一到,各行動小組才許將事先接到的一枚信封拆開,裏頭是書寫了指定地點的紙條—所謂指定地點,其實是八家散處各地、毫不起眼的賓館。也就以這八家賓館作為前進基地,由各分局長任行動指揮,每分局下轄五到六個小組展開全面的搜索和逮捕行動。至於行動通知則僅以分局長身上配戴的一具無線電話傳達。至於是什麽人下達命令,命令中往何處出勤,搜捕些什麽對象,以及為什麽要如此劍拔弩張而又藏頭翳尾,則連分局長本人也一無所悉。

當局事後對外的解釋十分籠統,也十分冠冕堂皇:這是有鑒於黑道不良幫派分子近來屢傳南北火並及彼此掩護流竄,為免警方不肖之徒“內神通外鬼”、走漏風聲,而能一舉破獲全省各地黑幫首惡,不得不如此詭譎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