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山川不為興亡改(第2/3頁)

他低聲道:“看,這是我為你修建的都城,永恒不滅。”

他霍然擡頭,那一刻,他臉上的微笑褪去了惡魔的譏誚與殘刻,顯得如此純粹,仿佛只是一個等待別人判決的孩子:

“喜歡麽?”

楊逸之寂寂無言,他已消解了人類所有的喜怒哀樂,仿佛一片自天地初生時綻放的蓮蕊,一塵不染。

一如他曾經對第一代的非天之王所說的那句話:

——孩子,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是永恒的。

他的目光,帶著神明的洞悉,穿透了輝煌與榮耀的誕生,看到了破敗與頹廢的滅亡。

是的,這世界上,沒有什麽是永恒的。即便是神,也會天人五衰,再入輪回。所以,他靜默無語,不因此而喜,亦不因此而悲。

良久沒有等到回答,重劫擡起頭,若有所悟:“哦,我忘了,你還是神。”袍袖揮動,高台之上,忽然出現了七只陶罐。

每一只陶罐上都雕了一只眸子。或漆黑、或火紅、或碧綠的眸子,都由最通透的寶石鑲嵌而成,在微淡的星輝下,閃著詭異的光芒。

重劫伸手,揭開一只陶罐。一只黑色的三角形蛇頭立即暴起,竄出陶罐三尺多高。它額頭上突起一寸余長的肉冠,點染著金色的斑紋。原本的眼珠已被剜去,只剩下兩個詭異的空洞,在遍體金斑的映襯下,透出魔神般的恐怖。

在傳說中,它被稱為“妖夜的惡魔”。

但面對著重劫,它的兇惡卻全都化為了戰栗,它瑟縮著,想縮回陶罐中,卻又不敢躲閃重劫伸過來的手,被他一把拎起,將毒牙湊在裸露的手臂上。

毒蛇猛地蜷起,一口咬住了重劫的手腕。

他潔白到幾乎通透的肌膚,立即被一股漆黑的蛇毒汙染,蛇毒沿著他的血脈,急速地擴張著,直指心室。

重劫仿佛被一柄巨大的虛無之刃斬中,驟然躬下身去,不住顫抖。

他另一只手用力扼住自己的咽喉,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緩解所受的痛苦。但那痛苦自他的靈魂深處沖出,完全不可抵抗,頃刻之間,他蒼白的衣衫已完全濡濕。

良久,他的臉色漸漸恢復了平靜。那條漆黑的蛇也仿佛被抽幹了所有了力氣,“啪嗒”一聲掉在台上,萎靡不振地慢慢遊回了罐中。

重劫喘息幾口,慢慢揭開了第二只陶罐。

每一只陶罐中都棲息著一只從地獄深處潛來的惡魔,每一只陶罐代表著眾生所犯下與正在承受著的一種罪行,每一只陶罐便是非天之王苦行時許下的大誓願。

我將在眾生之苦上履行,眾生所受之苦,我皆承受。

終於,地獄中的七條惡魔一一在他手腕上印下猙獰的傷痕,重劫的生命幾乎完全枯敗,銀白色的長發也化為一團灰堊。

但他的眼中透出一絲微笑,因為他可以敬奉神衹了。

他小心翼翼地拉起楊逸之的手腕,宛如妖夜的惡魔一般,他用牙齒在蛇形的傷痕上咬開一個小小的口子。

鮮血溢流而出,宛如朝霞,橫抹在東天的青紫之上。

重劫用破碎的手腕壓上楊逸之的傷口。脈搏躍動,烏黑的血液從他腕中急湧而出,灌入楊逸之的體內,立即融化無痕。

楊逸之如蒙電擊。

神明般的平靜與尊嚴自他身上消退,他也和重劫一樣,痛苦地躬下身子,瑟縮在寬大的白袍中。

荒原上的夜風倏然強勁起來,將他的束發吹散。漆黑的長發在空中獵獵飄揚,與那面亡靈旗幟融為一體,不分彼此。

此刻,他已不再是神衹,而是一個承受著非天之王一樣痛苦的凡人。

在點點星光之下,蒼天折射出灰燼般的顏色,似乎也在哀悼神衹的痛苦。

重劫笑了。

這是他的供奉。七重惡魔的血,能造就一位神衹,也能歸化一個凡人。

於是,神衹的力量褪去,這具肉體又暫時歸於楊逸之,那個充滿悲憫的男子。

梵天的祝福已經出現,重劫本不需要再承受這種苦行,但他卻仍不惜用自己的血液來飼養七種惡魔之詛咒,只為了在他願意的時候,讓楊逸之重回到這個世上。

只有一刻鐘的時間,楊逸之能保持清醒的神志。

一刻鐘,足夠他看清楚這個世界上所有的苦難。

也看清,重劫為他所做的一切。

重劫喜歡看到楊逸之此刻的表情,每次他制造出偉大的苦難時,他都不惜承受刻骨的劇痛,用苦行的力量,將楊逸之的靈魂喚醒。

他喜歡看到這個人,悲憫卻無能為力。

楊逸之緩緩自白袍中擡起頭,狂風將亂發吹散在他臉上,讓他看去虛弱而悲傷,一如孤獨懸在天際的那抹月痕。他的目光越過蒼茫的夜色,搜尋著在深夜中掙紮勞作的人影。

重劫在他身前跪了下來,捧起他垂在地上的衣袖,虔誠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