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兩京梅傍戰塵開

殘陽如血。

城門,就在俺達汗的面前。

屍體紛紛如雨,不住落下,那座城門在攻殺之下,逐漸敝敗不堪。

攻破這座城,他即將開啟如成吉思汗一般的功勛,讓非天一族的榮耀寫滿大地。但俺達汗覺不到絲毫歡喜,他心中只有仇恨。

刻骨的仇恨促使他將眼前的一切全都撕成粉末。

不惜化為修羅,化為劫火,將這一切燒盡。

他一步步,向城門走去。他的軍隊,正一步步逼近城裏,腥風血雨,將一直將這座城淹沒,直達那罪惡最深處的淵藪。

數萬支羽箭、上百架黑鐵戰車、數十尊紅衣大炮同時對準了這扇城門。

箭頭密密麻麻,閃耀著冷光,宛如夜晚劃過天幕的流星之雨,每一顆亮起,都代表生命的隕落。

戰車甲胄煌煌,整齊羅列著,宛如被戰鼓喚醒的上古的巨獸,每一次擡頭,都要發出震天的嘶嘯。

炮口漆黑森嚴,殘煙裊裊,宛如傳說中殤谷盡頭的噴火毒龍,每一次張口,都噴出炙熱的渴欲,要飲盡人血才得安息!

這一刻,連廝殺之聲也暫時寂靜。這曲慘烈的戰之樂章,以戰鼓為符節,以刀弓為樂器,在血肉上敲響金石之聲,在骸骨上劃破絲竹之響,已經奏到了最後的章節。

只待他一聲令下,天地間將同時震響毀滅的音符,迎來一場鮮血的狂歡!

突然,腥鹹的風中傳來一聲吱呀輕響,沉重的城門緩緩開啟一線。

——竟是明朝軍隊主動打開了城門。

俺達汗冷笑,舉起手。

無論從城門中出來的是什麽,都無法改變這座城池的命運。

即便是十萬大軍,即便是諸天神魔,即便是白旗降表,也不會讓他有半分猶豫。他只要輕輕揮手,下令將這一切化為劫灰。

突然,城門四周的蒙古兵發出一陣驚噫聲。

夕陽的垂照下,一襲紅衣,踏著滿地血泊,千裏焦土,緩緩向他走來。

俺達汗的心禁不住狂烈地跳了起來,那水紅色,宛如末世唯一的救贖,讓他忍不住瘋狂地舞動雙手,厲聲道:

“住手!”

沉悶的戰鼓驟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清越的鑼聲。城頭上鏖戰的蒙古兵睜著血紅的雙目,列著整齊的隊形,撤開一丈。他們密密麻麻地矗立在城墻上,宛如一道鐵血長城。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的大明士兵們慌亂地四顧著,卻不敢貿然沖上來廝殺。

俺達汗雙目緊緊盯在那襲紅衣上,忍不住跨上一步。

相思隔著漫天風塵、遍地血色,靜靜地凝視著他。

淩亂的華服一如不被救贖的罪孽,掩蓋在亡靈之旗下。他長發披散,滿身血穢,站在十萬大軍前,化身為抗逆諸神的非天之王,不惜將整個大地都化為修羅戰場。

他不是那個仁慈的大汗麽?為了天下蒼生,他脫下甲胄,擊響祭告天地的皮鼓,祝願蒙漢兩族永享和平。

為何,卻又造這麽多殺孽?

相思眼角淚痕宛然,如紅蓮蕊上的一滴朝露,緩緩劃過她的面頰。

她擡起頭,怔怔注視著他,蒼白的臉上滿是痛楚:

“為什麽要這樣?”

俺達汗看著她,眼中也有同樣的痛,他嘶聲道:“為你。”

相思的心一陣抽搐。

數月以來,她為了荒城日夜操勞,卻沒有注意到,俺達汗看她的目光已起了變化。那個不惜屠城滅國、建立不朽功勛的蒙古可汗,漸漸放下了殺戮的刀弓。

她本以為,這只是對蒼生的大愛,卻沒有想到,那顆王者的心,是因為有了她才變得柔軟。一旦失去了她,便會重新化身為魔,以鮮血與戰火焚盡大地,絕不會休止。

她緊緊咬住嘴唇,輕聲道:“放過他們吧,他們沒有騙你,和親的是真正的永樂公主……”

沒有等她說下去,俺達汗已暴虐地打斷道:“不,你才是我的公主。”

相思垂下頭,不敢再看他的目光:“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子……”

俺達汗決然道:“我不管你是誰,跟我走。”

相思霍然擡起頭:“我不能……”

俺達汗有些煩躁:“為什麽?”

她臉上浮起一縷蒼白而苦澀的笑。數月以來,因為她的不忍,傷害了太多人。這一次,她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如果要痛,那便一次痛到了斷。

她擡起手,輕輕放在胸前,一字字道:“因為此心早已許諾,便請大汗了斷此念!”

俺達汗的躁怒突然凝固,久久注視著她。

他興兵十萬,千裏急襲,僅僅十日,便已兵臨帝都。如今赤地萬裏,屍橫遍野,是為了什麽?難道,就是為了聽她說這一句麽?

早已許諾?

俺達汗微微冷笑,她還是看低了他啊,這些不過是她在俗世中遇到的迷惑,他又怎會在意?她是一朵五月的新蓮,只有在王者的庇護下,才會盡情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