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一尊相屬永無期

一縷清涼在楊逸之體內緩緩運行,點滴匯聚起他消失已久的力量。

楊逸之緊咬牙關,每聚起一絲力量,便將雙手從銀釘上抽離一寸。秘銀長釘摩擦著破碎的骨肉,發出猙獰的脆響,但他卻全然不顧。

砰的一聲輕響,他宛如一只脫繭而出的巨蝶,終於掙脫了銀釘的束縛,緊緊擁抱著她。

楊逸之跪倒在猙獰的蛇口中,顫抖的手指輕輕撫過她的臉頰,一字一字道:“我絕不會讓你忘記這一切,絕不會。”

他伸出手,雪白的衣袖上滿是鮮血,宛如濺落了一地殘梅。由於失血過多,他手腕上的創口已開始萎縮,只有淡淡的血跡流出。

他低下頭,用力咬開創口,讓更多鮮血湧出,滴入她口中。

這些血中有忘情之毒的解藥,也許能遏制蛇之涅槃之毒,這是他唯一的機會。就算流盡最後一滴血,枯槁了生命,只要她能重獲生機,他便在所不惜。

他將自己的手腕放到她唇邊,任那淋漓的鮮血,染紅了她的下顎。

曙色垂照在他臉上,這一刻,他所有的溫文,從容,風儀都灰飛煙滅,痛苦扭曲了他清明如月的容顏,他緊緊擁抱著她,仿佛要將她的身體納入自己的血肉,他嘶聲道:“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她靜靜沉睡,再也不能回答。

他注視著她,全身輕輕抽搐,為什麽會這樣?

他受盡折磨,以為能保護她平安離開,她卻又回到了惡魔的宮殿,帶著溫婉的微笑,站在他面前。

他以為她會留下來,和自己同赴黃泉,她卻又救了他,溫柔而堅決地說:“對不起,我不能愛你。”

然後,她淪入沉睡,將他獨自留在這個冰冷的世界上,任他抱著她永不會醒來的軀體,心如刀絞。

這是多麽殘忍的拯救。

他埋下頭,任淚水打濕了她的鬢發,嘶聲道:“為什麽這樣做?我寧願忘記一切的人是我。”

她長長的睫毛垂下,覆蓋著憔悴的容顏,卻依舊無語。

楊逸之霍然擡起頭,緋紅的淚水從他蒼白的臉上滑落,凝結成一個悲痛欲絕的笑容:

“如果注定失去,我寧願從來不曾擁有。”

他咬牙,一寸寸,撕裂自己的傷口。

鮮血,一次次凝結,那是他身體的本能,在阻擋著他揮霍生命。但他一次次咬開血脈,任由鮮血流出,直到她的口中浸滿鮮血。

他面色蒼白,再也不能支撐,便倚著巨齒緩緩坐倒,凝視著這個水紅的身影,眼中盡是哀求。

這一刻,他寧願信仰天底下所有的神明;這一刻,他亦寧願跪拜在所有惡魔腳下,奉出自己的靈魂。

只求她能醒來。

黎明的光芒在他與她的身上遊移著,悄無聲息,卻是那麽冷。

沒有半點溫暖。

不知過了多久,相思的身體痙攣般地抽搐了一下。

她緩緩睜開了雙眼,永夜之痛慢慢褪去,蒼白的唇間終於點染上一抹淡淡的夭紅。

因為他的血。

楊逸之怔怔凝視著她,臉上盡是歡喜。明月般的笑容再度在他滿是血淚的臉上綻放,諸天救贖,就在這一刻來臨。

他努力微笑著,張開雙臂,等著她。

相思靜靜地坐起。

她看著他,卻是那麽冷漠。仿佛陌生人一般。

楊逸之的笑容,驟然凝結。

相思站了起來。她的容顏籠罩在清晨的霞光下,是那麽婉柔,宛如一抹同樣蕩漾著的光,顯得有些不真實。

她的目光掠過他,卻沒有絲毫波動:“我該去救荒城的那些人了呢……”

她輕輕皺起眉頭:“不知道重劫會怎樣折磨他們……”她喃喃說著,踉蹌地攀下了騰蛇巨柱。

他的血還染在她身上,卻再也沒有溫度。陽光將她的身影拉長,輕輕從他身上拂過,像是拂去一片塵埃。

不留痕跡。

楊逸之的心突然抽搐起來。

她還記得荒城,還記得重劫,卻忘了他!

忘情之毒,蝕骨銷魂。中毒者將從最不願忘記的人開始,一件件忘卻,直到成為毫無知覺的行屍走肉。如今,他的血融化了解藥,解開了她體內的劇毒,卻已經太晚,來不及救回她所有的記憶。

——她已經忘掉了這些日子來,她最感念的人。

那便是他啊!

她口口聲聲,說不能愛他。但她最早忘記的,卻是他。

忘記了森嚴軍營中,他白衣盡染血色,跪倒在營帳前,向她托起那帶血的雕翎。

忘記了煌煌冠冕下,他的面容逐漸歸於寂靜,溫柔地伸出手,撫在她的發上。

忘記了騰蛇巨柱上,她的笑容滿是悲愴,輕輕擡頭,吻上他的雙唇。

忘記了他和她共同經歷的所有。

天長地久,他將永遠承受這份痛苦,孤獨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