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舞寶輪

一行人從蒼茫的雪山上下來,他們看到了草原。

他們身上都是同雪山一樣的白色,厚厚的羊氈經過精心的處理後,將他們全身都緊緊包裹住,只露出兩個深深的眼窩。他們的手,腳,以及所有的肌膚都隱藏在這白氈裏面,雪山就宛如是他們的靈魂,要如此緊密的包裹,免受太陽的融化。

他們匍匐下身子,跪倒在地,然後慢慢趴倒,直至整個身體都貼在地面上,隔著厚厚的羊氈深深親吻大地,然後再緩緩站了起來,走前一步,再度匍匐,跪倒。

這代表了他們對神祗的無上虔誠,他們的每一個動作都一絲不苟,似乎是在用生命鑄造著這一旅程。他們不在乎能走多遠,也不在乎這旅程將持續多久,因為他們堅信,他們的虔誠將令神祗與他們同在。

他們的人並不多,但卻攜了三十多匹馬。那些馬都不帶韁繩,但卻並不妄跑,靜靜地跟在他們背後,鑾鈴輕輕地響著,宛如這個世界上最輕的風。

馬背上馱滿了巨大的包裹,從破損的邊角裏露出鮮艷的珊瑚,金澄澄的酒器,但這行人卻似乎並不擔心,他們深陷的眼窩,也從來不向這些包裹望一眼。

這是青海與西藏的邊界,馬賊正多。馬亂兵荒,天下饑饉。但奇怪的是,一幫幫的馬賊從他們身邊經過,他們絕沒有動手搶劫的意思,不但不搶劫,而且還紛紛下馬,同樣匍匐在地,將全身都伏在大地上,親吻泥土。站起之後,他們並不上馬,卻將自己帶的幹糧放在路邊。若是這行人撿了一些起來吃,這些馬賊們就欣喜之極,踴躍高歌策馬而去。

這行人並沒有帶任何的幹糧,馬賊們拿出的幹糧放在路邊,他們也僅僅只是取食一二,並不帶走。有時戈壁荒無人煙,他們兩三天滴水不進,卻也不在意。他們的生命,就是在這不停地跪倒、匍匐、前行中消磨著,

這就是他們的全部。

中原。

中原是無法想像這種虔誠的,當他們走過城鎮,村莊,山寨的時候,總會惹來大批的人圍觀,他們也絕不動容。這世界紛繁也罷,孤寂也罷,他們都絕不在意,因為他們堅信,只有一樣東西是永遠不會變的,那就是虔誠。

中原。

中原無法想像這麽多的財寶,於是大盜小賊一齊匯來,明取暗奪,劫取他們所攜帶的金珠銀寶。他們絕不阻攔,甚至盜賊們刀砍過來,拳揮過來,他們都絕不抵擋招架。他們的生命,就是跪倒、匍匐、前行,此外別無一物。

但無論這財寶被搶走了多少次,黎明的陽光再照出的時候,他們馬背上的包裹又會是滿的,而行劫的盜賊,一定會莫名其妙地發病身亡。所以他們一路行來,最終跪倒在九重天闕之前,再也不起立。

他們跪倒的,是紫禁城的大門外。

中原。

中原無法想像這樣的肮臟野蠻,所以皇宮侍衛喝罵而來,要將他們趕走。他們恭恭敬敬地將一張黃絹敬呈到了身前:

“印度王臣恭祝中土大明天子萬歲萬歲萬萬歲。”

那些侍衛的臉色立即變了,因為大明嘉靖皇帝最為好大喜功,外國使節來朝覲,那是功蓋四海的皇王榮耀,是嘉靖皇帝最樂見的,又有哪個侍衛敢阻攔呢?時正嘉靖皇帝朝臣之時,當下就有幾個侍衛屁滾尿流地通報了進去。

果然嘉靖大喜,立命迎入。這一行人依舊一步一叩首,費了足足一個多時辰,才從午門走到了太和殿上。難得的,嘉靖皇帝極有耐心地等待著,直臣的奏章,奸臣的馬屁,都被他擱置了起來,他興味盎然地盯著殿門,心中竟然興起少有的期待。

因為國師吳清風稟知他,此乃印度國中最虔誠神聖的禮節,只有在前往崗仁波吉峰朝聖時才會使用。——這些化外之民將朕當作是神祗麽?嘉靖皇帝挪了挪已有點酸痛的腰,得意地想著。他很滿意,當然,若不是昨夜鋪了七層龍錦緞的禦床硌了他的腰的話,那簡直就完美了。

吳清風卻冷冷地盯著這些人,他也盯著這些人帶來的金銀財寶。

珠光寶氣映亮了整個大殿,那是充滿了異域風情的藝術品,印度最精良的工藝人的手刻花了,累殘了,鮮血才將這些珠寶洗得如此晶瑩而精致。每一件都是價值連城的寶物,就連嘉靖皇帝都不禁露出了贊賞的神色。

吳清風卻淡淡道:“吾王富有天下,視金銀如糞土,而我中華泱泱大國,什麽樣的寶物沒有?怎會看上你們這些陋物?”

嘉靖皇帝咳嗽了一聲,順勢收回了貪婪的目光,眯起了眼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清凈愛民,珠寶這種東西,的確不入朕眼。”

那些使節誠惶誠恐地跪著,稟道:“臣等還帶來了一件寶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