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湖夜雨十年燈

燈的境界很多,也很美,尤其是在詞客詩人的筆下!“錦帳燃花好,羅帖照夢醒”,是旖旋之燈;“活火明千樹,香鹿動六街”,是富貴之燈;“灘頭誰斷蟹,萍面認飛螢”,是打魚燈;“紅裳經幌詠,青焰梵宮寒”,是佛前燈;“十年窗下影,一點案頭心”呢?應該是讀書燈了。“落月澹孤燈”,清能有味;“花落佛憲燈”,淡欲無言;“茶當影裹煮孤燈”,是風雅逸士;“靜參撣語看傳燈”,是方外高人;至於英雄老去,白發催人,壯士窮途,天涯潦倒,尤其是在淒淒梭雨,黯黯昏燈,獨倚客窗之下,定然會把如夢如煙的往事,一樁樁幻起心頭,強者撫髀與感,拔劍高歌;弱者舉酒澆愁,低徊太息。這種情況,用簡短的詞藻,極難描述得深刻動人,但宋代的大詩人黃山谷卻作到了,他有七字好詩,“江湖夜雨十年燈”,傳湧千古!

大別山,在皖豫鄂三省邊境,已經是很有名的大山,但山中還有一條形勢奇險,名稱更淒厲懾人的峽谷,叫做“幽靈谷”!“幽靈谷”名稱的由來,是因為每逢淒風苦雨之夜,這條險山難行的峽谷以內,便有一盞綠熒熒、鬼火似的孤燈,在風雨中飛來飛去,所以一般山民,都認為谷中住著一位“幽靈”!何況谷口又時常發現一具具的死人白骨?久而久之,“幽靈谷”的名氣,幾乎比大別山還大,但獨戶山民,卻對這條奇異的峽谷,望而生畏,不敢妄入谷內半步!

遙對“幽靈谷”口的山路右側,倚著峰壁,建有一座兩層竹樓。竹樓的主人,是個七八十歲、瞎了一只左眼的破足老頭,他就靠這座竹樓,賣些談酒粗肴度日,偶而也留住一兩依錯過大站食宿的旅人遊客。

但一連兩夜以來,“幽靈谷”中,突然發生極為怪異的、令人驚詫之事!

每一夜的三更至五鼓之間,總有人提著一盞盞奇形怪狀的各色花燈,走進“幽靈谷”,但進去的卻未再見出來!

盼目膠足老頭,手裏拿著他那根旱煙袋,倚著竹樓數道:“一個,兩個,三個,……七個!”

跟著第二日由樵夫獵戶口中,傳告左近山民的驚人訊息,那便是“幽靈谷”外,發現了頭顱不知被何物抓得稀爛的七具屍體!

第一夜七個,第二夜四個,如今是第三夜了,砂目贓足的胡老頭,在三更剛打之際,又見從東南方馳來一條黑影,黑影手中,仿佛是提著一盞八角形的綠宮燈,進入“幽靈谷”

內!

他不由輕喟一聲,回頭向在自己竹僂上,業已往了一夜,如今還帶著滿面愁容,獨飲悶酒的年青英俊的客人,含笑說道:“我胡老四在此設這間小小酒樓,已有足足五年,這五年以內,每年的亡月初十到七月十五之間,‘幽靈谷’,總要發現一些遠近來此的江湖朋友所遺的屍骨!今年仿佛更怪,今天才七月十二,連方才手提八角紗燈進谷的,已有十二人之多!邢客人,我看你這一日一夜以來,糊了又拆、拆了又糊地費盡苦心,不知想做什麽奇形花燈?難道也是想要冒險進那‘幽靈谷’內一遊麽?”

那姓邢的青年客人,約莫只十八九歲,星目測眉,極為英俊!但自入店以來,臉上始終罩著一層愁雲,此時拈杯眼望“幽靈谷”口,但見又自東方投入一條手提紅燈的人影,不由眉頭越發蹙皺,向店家胡老四說道:“胡老人家,這些事不要提它,來來來,你把醬牛肉再替我切上半斤,酒也加上一小缸,我請你喝酒!”

胡老四眼望東面山口,又現出兩點流動的燈光,嘴中不覺喃喃自語說道:“連這兩個,是十五個了。對,還是喝酒最妙!萬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幾見月當頭!又道是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像這幾條提燈的人影,此時不來我竹樓之內,喝上兩杯,等明天躺在‘幽靈谷’口,便想喝也喝不成了!”

一面嘟嚷,一面切來半斤牛肉,捧出一小缸自釀白酒。向那邢姓青年說道:“邢客人,你這一日一夜,在我店內花費已多,胡老四你看人窮,卻好交朋友,這半斤牛肉和五斤白酒,算我作東請你!”

邢姓青年修然一笑,四手自懷中摸出十兩黃金,目注這位風塵滿面、目砂足贓的店主人胡老四說道:“胡老人家,你猜的不錯,我至遲在七月十五的三更至五鼓之間,要進‘幽靈谷’內一行,但此去生死不知,禍福難蔔,也許能遂我的苦心孤詣?也許便與其他江湖人物一般,埋骨大別山中!這錠黃金,送與老人家,去向城鎮以內,設肆謀生,不必再在這等深山古道之中,與幽靈蛇獸為伍!”

胡老四目光並未注視邢姓青年送給他的那錠黃金,卻在他的右手中指所禦的一枚黑鐵指環之上停留了片刻,然後毫不客氣地接過黃金笑道:“形客人如此好心,那佐在‘幽靈谷’內的‘幽靈’,或許不會難為你,也說不定?但形客人有何要事,非進那鬼氣森森的‘幽靈谷’不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