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二章 狩獵

璧玉城屬於黑夜,在這一點上,山上石堡裏的殺手和山下南城中的狂歡者們,想法是一致的,夾在中間正常作息的北城才是怪胎。

他站在高聳的南北城界墻之上,望一眼北城,心中充滿鄙夷,有錢的弱者龜縮在這裏,坐吃山空,當他們一無所有的時候,就會被扔到南城,被一群尖牙利爪的野獸吞吃。

競爭總是殘酷的,寧可冒著生命危險早早參與,也不要心存幻想躲得一日是一日。

他又望了一眼南城,默默地體會著那種居高臨下、睥睨眾生的快感,對他來說,星羅棋布的賭場、妓院和酒館,不過是豐富的誘餌,專門從天下四方吸引肥美的獵物。

南城是一座狩獵場,最刺激的是,他並非唯一的狩獵者。

殺人與被殺,再也沒有比這更美妙的一對情人,一想到黑暗中可能有某雙眼睛正在盯著自己,他就興奮不已。

對無知無覺的獵物來說,殺戮毫無秩序,仿佛倦怠的神意,莫名其妙地降落在某個人頭上。

在隨時保持警覺的狩獵者眼裏,則恰恰相反,雜亂無章的南城井然有序,不同的區域、不同的路線適應不同的狩獵者。

初入者會選擇酒館集中的街巷,從那裏走出來的刀客手腳麻痹、頭腦不清,不是急匆匆地奔向賭場再次尋求好運,就是撲向張開大嘴的溫柔窟,他們是最容易得手的獵物,足以令初次拿起刀劍的人感到滿足。

他早早完成了這一階段。

進階者守在留人巷和大賭場附近,在這個弱肉強食的城市裏,身手最好的人通常也最容易一夜暴富,他們迫不及待地豪擲千金,睡最貴的女人,押最大的賭注,身邊總是跟著一群目光閃爍的豺狼。等著分點殘羹剩炙。

暗殺這樣的人有些難度,稍不小心就會失手,成為知名刀客的墊腳石,如果成功卻能獲得更大的滿足。

他在一個月前完成了這個階段。

聰明的暗殺者在這過程中會鍛煉出鬼神一般的眼力,對毫無防範的獵物失去興趣,於是轉戰城市邊緣的刀客村。

刀客村是魚龍混雜的地方,擠滿失敗的、平庸的、無知的、新來的刀客。偶爾,中間會有一位真正的刀客,這種刀客仍然保持著自制與警惕,酒不多喝,女人只在需要強烈的時候才會引起他的注意,無論何時何地。總有一只手準備拔刀。

這樣的刀客是獵物與獵人之間的過渡者,只需念頭一轉,就可能轉變身份,暗殺他們,不僅僅是一種成功,還是榮耀。

站在界墻上的他剛剛完成這個階段,打心眼裏蔑視某些競爭者。這些膽小鬼進入刀客村,卻只敢暗殺扶墻嘔吐的酒鬼,大大降低了狩獵者的層次。

今天晚上,他再次改換場所,準備獵殺與自己一樣的狩獵者。

平凡的獵物已經激不起他的興奮。

這是一個全新的階段,僅僅是守在這裏,他就能感受到初次獵殺時的緊張與激動。

時間還太早,他耐心地等候著。等候其他狩獵者沾滿鮮血之後從這裏經過,同時允許自己稍微分點神,幻想這場暗殺的最終階段。

狩獵場裏生存著一群粗暴的神靈,他們制定規則、擺弄命運,眾生如羔羊,他們則是高居峭壁之上的雄鷹,而狩獵者則是一群悄悄向上爬行的毒蛇。最終目標就是吞噬神靈。

刀劍、院墻、保鏢、石堡、軍隊,就是一座更比一座高大的峭壁,它們終有盡頭,已經攀爬到一半的毒蛇絕不會就此停止。在它的肚子裏,凡人的骨肉正在消化,再也滿足不了越來越大的胃口。

它要吞神,它要成神。

他慢慢在城墻上伏下身體,在成神之前,毒蛇還得繼續隱蔽在陰暗之中。

一輛馬車從南城雜亂的街巷中駛出,直奔北城而來,得得的馬蹄聲淹沒在放縱的喧囂聲中,伏在界墻之上的他卻聽得清清楚楚。

南北城之間唯一的通道早已關閉,能在這個時候進入北城,得是接近於“神靈”一級的大人物,也是能引來狩獵者的極佳誘餌。

向上攀爬的毒蛇不只他一條,其他狩獵者也在逐漸提高層次,這才是暗殺慢慢減少的真實原因,與駐紮在城外的軍隊毫無關系。

為了這一時刻,他已經觀察數個晚上,非常肯定有一位技法高超的同行要在南北城交接處動手,他沒見過這位同行,連一掃而過的模糊身影都沒見過,但他無比確認此人的存在。

馬車駛上界橋,速度沒有放緩,城門衛士顯然早知道有這樣一名貴客在半夜進城,於是敞開門戶,恭敬地守在兩邊,絕不敢看乘車者的憑證。

暗殺與戰爭相比是多麽的微不足道啊,沒有轟轟烈烈的金鼓齊鳴和震天呐喊,沒有遮天蔽日的煙塵與多到廉價的鮮血,更不會從早晨持續到夜晚,暗殺只是一瞬間,不給當事者準備,也不給觀眾留下印象,它將全部光輝都留在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