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一十章 震雪

殺手講究無聲無息,即使在他們充斥石堡的時候,大部分時間裏也要躲在暗處,除了東堡的一部分訓練專用場所,其他地方很少見到殺手的身影。

可是當殺手們離開的時候,住在石堡裏的人仍能感受到明顯的空曠,高大的石墻曾經因為殺手的存在而顯得神秘莫測,現在就只是一塊塊壘起的石頭而已,走在那些僻靜的小巷裏,人們不再擔心突然冒出來的黑衣與狹刀,卻在恐懼經年累月的怨怒亡魂。

殺手殺人,所以只有他們能鎮住那些飄蕩在石堡裏的幽靈。

張楫自然不會相信這些鬼話,他只是覺得安靜,安靜得像是遼闊的草原,在那裏,有時候騎馬奔馳數日,看到的盡是同樣景象,好像永遠也到不了終點,進入視線內的每一頂帳篷都讓人倍感親切。

他老了,不習慣也不喜歡騎馬,所以步行前往緊挨內宅的白衣院,這讓整個路程顯得更長。

從前他是西堡的教書先生,經常在午後無事的時候信步閑逛到白衣院,閱讀積藏在那裏的薄冊與書籍,外人覺得枯燥無味,他卻看得津津有味。

張楫不知不覺陷入回憶,想起另外兩個與他有著同樣興趣的少年。

上官雲十來歲時就已顯得與眾不同,喜歡在石堡裏冒險,這一點頗像十公子,但他不需要朋友,總是獨來獨往,眼神裏滿是上官家的傲氣與冷漠,帶著少年不該有的早熟氣質,當他微笑的時候,又變得歡快不羈,好像那份成熟全是偽裝出來的假象。

“你在看什麽?讀給我聽。”剛過十歲的上官雲對埋首苦讀的教書先生下達命令,字字清晰。好像在教訓一條家養猛犬,張楫忘記了許多事情,唯獨對少年當時的神態與腔調記猶新。

二十年前的張楫思緒正在前代獨步王的陰謀詭計與輝煌事跡中躑躅前行,茫然地擡起頭,看著在透窗陽光中若隱若現的上官雲,恍惚間發現未來的獨步王就站在自己面前。

在這之前。上官雲只是一名調皮而又聰明的學生,從他對張楫手中的舊紙感興趣的一刻起,被當成獨步王對待。

張楫在上官雲身上花了不少心思,將自己多年心得一一傳授。

課堂上向來不怎麽用功的上官雲,卻被白衣院角落裏的私下閱讀吸引住了,很快就由受教者變成爭論者。

一老一小的唇槍舌劍持續了近三年,在這個過程中張楫慢慢生出野心,他要證明一件事:謀士強於殺手。

上官雲成為三少主,沒像前面的兩個哥哥那樣去南城爭搶地盤。而是帶著幾名殺手和學徒出外遊歷,越走越遠,甚至到中原結朋交友,他的獨立特行實際上深受教書先生的影響,也是要證明一件事:金鵬堡最強大的力量不是殺手。

可是等三少主遠遊回來,卻變了一個人,不僅獨步王感到陌生,張楫也發現自己失去了好學生。

在石堡裏沒有朋友的上官雲。在外面卻對友情看得什麽都重,最終在一切都不成熟的情況下向父親挑戰。被關進地牢。

張楫一直在等待學生回到正路上來,期間遇到了第二個奇特少年。

歡奴、龍王,龍王、歡奴,張楫反復思考這兩個名字,總是沒辦法歸結到一個人身上,很奇怪。歡奴雖然比上官雲更好學,也更早熟,張楫卻從來沒在他身上看到王者的潛質。

可現在的結果卻與張楫的感覺截然相反,歡奴成為威震西域的龍王,正在給金鵬堡帶來前所未有的威脅。上官雲則在曇花一現之後迅速萎落,蜷縮在小宛國的王宮裏,鬥志全失。

張楫思索多日,終於得出一個結論,他也和久住石堡裏的所有人一樣,習慣了獨步王的派頭,年幼的上官雲在教書先生面前居高臨下,歡奴則是虛心請教,前者更像獨步王的樣子。

張楫對自己的失誤感到羞愧,正是對歡奴的輕視,直接導致金鵬堡與龍軍強弱易位,他要對此擔負起最大的責任。

白衣院也顯得比從前冷落多了,那些忙忙碌碌的雜役,張楫一個也沒看到。

獨步王站在庭院中間的樹上,仰頭望著樹枝上的積雪,聽到腳步聲,說道:“金鵬堡就像這樹上的雪,一震即落。”

“只要樹不倒,雪也不會全落。”張楫說,面對任何人他都是教書先生,即使錯得離譜也不會承認。

獨步王拍出一掌,留有余力,只震雪,不傷樹。

雪花漫天散落,獨步王原地不動,卻沒有一片雪沾身。

這是張楫理解不了的武功,也不感興趣。

這一回教書先生是對的,樹枝上仍有積雪殘留。

“金鵬堡的大樹是誰?”獨步王問道,平淡的語氣中透露出一絲怒意。

北庭與中原,本應是互相制衡的兩棵大樹,共同蔭蔽金鵬堡,這是張楫制定的計劃,為此,獨步王做出巨大犧牲,甚至放棄上官家積累近百年的殺手力量,結果卻是一無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