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八十章 神仙

紫鶴真人過八十歲壽誕那一天,空中飄了半日不大不小的雪,過後大家才知道這是上一個冬天最後一場降雪,於是紛紛視之為祥瑞,當作神仙之舉。

真人笑吟吟地接受了來自各方的諛辭,其實心裏對“神仙”兩字深惡痛絕。

真正的神仙不會因節關疼痛以至整夜無眠,更不會頭腦昏沉記憶減退,經常想不起徒子徒孫的姓名。

真人非常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只是一名衰老的凡人,籠罩在頭頂的一切光環都來自於崇高的輩分。

正是憑借著這一點自知之明,年事已高的紫鶴真人仍能有條不紊地治理崆峒派,即使十幾年來足不出戶,甚至極少會見本門弟子,他對整個門派的脈絡依然一清二楚。

因此,一看到監門大弟子周羽清走進來,真人立刻生出某種預感,“京城那邊出事了?”

周羽清臉色驟變,隨後大大松了口氣,撲通跪下,“老神仙明察,崆峒派有救了。”

真人不動聲色,心裏卻響起孩童般的竊笑,周羽清是名四十多歲的道士,為人穩重而精明,因此被拔擢為監門大弟子,代表掌門真人掌管日常事務,按規矩每三天過來做一次匯報,平時極少打擾老神仙靜修。

今天既非匯報之日,崆峒派近期又沒有值得老神仙定奪的大事,紫鶴真人因此猜出問題在京城,這實在是一個簡單至極的推測,卻又會被當成“神仙”的明證。

真人因此竊笑,可是等他聽完周羽清的介紹,從裏到外再也笑不出來了,問題比預計得要嚴重百倍,遠遠超出“老神仙”這個稱號所能解決的範圍。

跟剛才的竊笑一樣。真人的嘆息也只能在心裏發出,他想了一會,仿佛神遊物外與神祇交接,然後說:“明天一早跟我下山。”

周羽清既欣慰又驚訝,老神仙可是有整整十六年從未離開道觀一步了,如今為了解決本門的大劫難。居然要親自下山,監門大弟子心裏越發踏實,幾乎喜極而泣,急忙整肅容貌,恭敬地稱是。

夏天快要到了,夜晚仍有涼意,於是關節疼痛又如約而至,真人將它當成令人憎惡但必須與之周旋的客人,默默忍受著它的無禮。偶爾還會笑臉相迎,甚至與它親切交談,一起商量對策。

臨近天亮,真人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個多時辰,對他來說,這就夠了。

老神仙雖然只說了一句要下山,沒有任何多余的交待,周羽清卻心領神會。未做聲張,悄悄安排好本派事務。準備好一匹溫馴的小驢給真人當坐騎,由他親自執轡。

周羽清將包袱背在身上,裏面有備用的衣物與少量金銀,銀票則貼身收藏,無論行程遠近,都足夠應付了。

兩人由小路下山。途中遇到過砍柴的樵夫和放牛的小娃,誰也沒有認出一身粗布衣裳、俗家打扮的崆峒派監門大弟子,更沒有認出彎腰駝背,頭發快要掉光的老神仙。

他們就像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對爺孫,唯有紫鶴真人身上陳舊的道袍和頭頂小冠顯出一絲特異。

真人喜歡這樣的安排。這讓他想起很久以前他第一次下山雲遊天下的情景:心緒翻騰,腳步匆匆,好像整個天下都不夠他行走的。

到了山下,真人勉強啃了半塊饃當作早餐,周羽清胃口頗佳,一連吃了五塊饃才停下,“老神仙……”他說。

“在外面你還是叫我師父吧。”哪怕是暫時擺脫掉神仙的身份,真人也是高興的。

“是,師父。”周羽清第一聲改口很勉強,他是真人的關門弟子,從加入崆峒派的第一天起就將“老神仙”三字掛在嘴上,對“師父”這個稱呼很不習慣,“咱們這是要去哪兒啊?”

真人隨手向北指了指。

周羽清吃了一驚,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如果要去京城的話,往東走會更快一些。”

真人搖搖頭,仍然指向北方,“咱們繞到山裏,先找一個人,然後再說去京城的事。”

“哦。”周羽清不敢多問,牽驢前行,心中大為疑惑,崆峒山裏住著不少隱士,頗有幾位聲名顯揚,但是比崆峒派掌門還差著一大截,老神仙既已親自出馬,還需要他人的幫助嗎?

山間小路崎嶇難行,周羽清牽著小驢,求穩不求快,時不時回下頭,生怕老神仙受不了顛簸。

真人倒不計較,一路指點方向,對山中地勢了若指掌,令周羽清大為嘆服。

路徑漸漸被茂盛的野草淹沒,翻上一座低矮的山頭,真人指著前方的一片山谷,“應該就是這裏了,我沒來過,可是看樣子很像。”

周羽清又吃了一驚,“老神……師父,您認識這位隱士嗎?”

“神交已久,今天第一次見面,過後就算認識了吧。”

既然是神仙,行事自然與凡人不同,周羽清心想,不管待會要見的人是誰,見到老神仙親自登門拜訪,都會欣喜若狂的,這就是老神仙的崇高地位,只要有他在,劫難自可迎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