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孤翁接鏢

那是個破敗的小巷,小巷內只有一戶人家。可那家人家只有一扇門,另一扇已傾頹在地。院內草高三尺,裴紅欞也不知自己為什麽要來這兒。

馬倒在院內,這一路疾奔下來,是靠放血的效力。這是一個很殘忍的辦法,但裴紅欞也是無奈下才為之。二炳還倒在車內,小稚乖乖地坐在車轅上,這一刻像是睡著了。院內好靜好靜。

裴紅欞以前也到過臨潼,那是和愈錚在一起。臨潼地近長安,也算個小小的、但熱鬧的城市,她沒想到臨潼最繁華的東門內還有這麽荒僻的一個巷子。史克為什麽讓她到這兒來?這是處荒宅,沒有人呀!

裴紅欞此時自己坐在院門口的石階上。她怔怔地望著院內的正廳。正廳的門也半掩著,裏面家具大半破爛,廳前的廊柱上刻了一副對聯。那字跡不像是熟手工匠刻的,倒像被什麽人用刀子硬鐫出來的。裴紅欞只覺那字跡硬胳膊硬腿,看著硌人。字跡書寫的卻是這樣兩句話:

畢生寒窘千鐘醉

廿門孤寡半肩挑

末尾的落款是“魯狂喑”三個字。裴紅欞愕了下,對這三個字似有印象,卻怎麽也想不起來。她只覺腦中越來越昏,越來越沉,最後忍不住靠著那一扇殘破的木門睡去了。

裴紅欞重醒時,首先入耳的是刷刷的掃地聲。睜開眼,陽光一炸,然後她看到了那把掃帚,那把掃帚拿在一個彎著腰的老人手裏,老人須發斑白,有一肩——左肩是塌的,似是受過什麽傷殘。這時他只用右手胳肢窩夾著掃帚,根本算不上認真地在掃院中那條小徑。裴紅欞沒想在這荒涼的院落中還會有人,看來是個看門的院公。日影已近中午,小稚早醒了,一雙眼睛正眨巴眨巴地看著那個老人。

二炳也醒了,和小稚手裏拿著些幹糧在吃。那個老人一會兒掃完地,走進灶屋內,拎了一大壺開水出來,他指了指院中的一張石桌和僅剩的三個石凳,示意裴紅欞去坐。裴紅欞全身酸軟,卻仍不失禮數,謝了後才去凳上坐了。那老人拿了三個大碗,一人給他們沖了一碗菊花茶,他自己木著臉和裴紅欞與小稚在石桌邊坐了。

裴紅欞看著那幹了的野菊花在水中慢慢開放起來,坐在這個院中,心裏覺得真是恍非人世。如果可能,只要讓她和小稚活下去,只要上天給他們一線之機,她情願和小稚在哪怕這麽荒涼的一個院落裏永遠住下去——她開口時才覺出自己喉嚨又腫又痛,她就啞著聲音問:“老伯,這兒的主人呢?”

老頭兒搖了搖頭,原來他是啞的,他用手裏的一個竹棍在地上寫道:“死了——請喝茶。”

裴紅欞領情地笑笑。這院,這茶,這老人,在如此狼狽的逃亡中,幾乎給了她一種荒唐頓悟的感覺。是生活要告訴她什麽嗎?為什麽不明說?她怔怔地坐在那裏,不知不覺過了一個時辰,把這些天經歷的一樁一樁想起。愈錚死後那鐵青的下腭,是她一點一點地給他修了最後一次胡子……白幃間小稚半懂不懂地哭暈過去……伏在錦緞上的貓皮曾是那麽喵喵叫著的阿菲……阿嬸的血與青菜,刺眼的顏色啊……遣散家人時他們悲苦的臉……還有,鐵箱……長安悅……她的淚滴了下來。這陽光……不,這舊事,真的真的讓她承受不來。

在長安悅那麽精壯的鏢頭面前,在二炳那樣的孤忠面前,在沿途的驚濤駭浪面前,裴紅欞都沒有軟弱。但,這院落,這陽光,這石桌旁的一老一小,卻禁不住讓她悲從中來。好倥傯好無涯的一場生啊,她忽然有一種什麽都抓不住、摸不著的感覺——我們是被追殺的一對母子——以前可以為我們遮風擋雨的那個人走了。當一切不再,我,如何能堅持下來?

老人這時在地上劃了兩個字:“說吧。”

裴紅欞愣愣地望著那老人歲月滄桑的臉,她從沒有對人傾述的習慣,除了愈錚。但這時她仿佛被催眠了一樣,忽然開始想說,然後木木地就開始訴說自己的經歷,仿佛在講著一場別人的事,別人的噩夢:丈夫的死,滅門的報復,孤存的香火,長安悅的背棄,連《肝膽錄》這樣隱秘的關鍵她都忍不住透露出一點來。她越說越激動,故事中的人和敘述的人慢慢重合在一起,一絲靈氣與不甘復活了過來——不!我——不——甘——心!裴紅欞想:我不甘心!憑什麽我就注定與小稚在這場逃亡中陳屍荒野!蒼天有眼呀!蒼天有眼!

一抹激動的紅色重抹在她的頰上,她忽然站起身,道:“老伯,多謝。”然後她牽起小稚的手:“稚兒,咱們該走了。”

那匹馬多少也算歇過點勁兒來。二炳把它重新套起,裴紅欞與小稚重到了車邊,車子就要吱吱呀呀地重新駛出院門,忽聽那院中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