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河間婦

五剩兒的臉上卻有傷。小稚是跟他到了小溪邊上才注意到的。小稚愣了一下:“你娘又打你了?”

五剩兒一臉郁怒:“那婆娘不是我娘。”

小稚就去解他的衣領要看,五剩兒躲著,但躲不過朋友的關心。小稚兒已扯開他領口的扣子,口裏不由就吸了一口冷氣,只見五剩兒身上的傷比臉上尤重。小稚不由分說,把他的上衣剝了下來,然後縮回手捂在嘴上啊了一聲,只見那五剩兒黑而晶亮的小身子上青一塊、紅一塊、黑一塊、紫一塊,盡是新傷舊痕,有的還正淤著血。小稚愣愣地就呆住了,五剩兒眼裏也有淚珠打晃,他倔強,不想要小稚看到他的眼淚,身子一撲,就躍到小溪裏去了。四月的溪水還很有些涼,他借這溪水凍住淚意卻凍不住心傷。半晌,他才對小稚笑道:“走,我帶你去個好地方,教你些好東西。”

所謂好地方不過是個土谷祠,那兒空曠,平日裏沒有什麽人。小稚笑道:“你要教我什麽東西?”

五剩兒不答,臉上笑著已沉腰蹲馬,擺開了一個架勢,然後左拳擊出,輕輕一晃,右掌在小稚腰間一按,小稚不防之下已被他一掌推倒。好在五剩兒出手很輕,小稚沾了一身灰,卻一臉興奮地跳起道:“你也會武功?”

五剩兒笑笑,不等他再問,自顧自把一套“大洪拳”練了下來。大洪拳在鄂北一帶流傳極廣,只見他一招招如“玉門栓”、“左右交鋒”、“背心錘”使下來,一時臉上就已見汗。因為流了汗,他的臉色反漸漸開朗起來。小稚在旁看呆了,心中羨慕無限,手裏不由就鼓起掌來,笑道:“你這麽厲害,平時村裏彭小虎、劉俊兒他們結幫欺負你時,你怎麽不使?”

五剩兒已使出了最後一式,然後才收手道:“你不知道,三爺爺不讓村裏孩子們練武的。他說習武多生是非。比如我爺爺他們就都會武,但一個個都死了。所以村裏的大人都不讓我們練的。我這可還是偷著練的。”

說著,他就手把手地教小稚打起拳來。小稚打了一會兒額上就已冒汗,五剩兒笑道:“你把夾衫也脫了吧。”

小稚聽話地把夾衣脫了,荒荒的土谷祠邊的幹土地上,他的身子是這鄉村少見的一種細嫩。五剩兒看著他勻稱而瘦白的身子,不由笑了起來:“你也太白了些,像是一只小羊羔了。”

小稚被他說羞了臉,不許他叫,五剩兒反得了趣,蹦著跳著笑道:“小羊羔,嬌嬌嬌,沒見過太陽皮兒上燒……”小稚不由便追著他打,兩個孩子一追一逃,玩得甚是痛快。

小稚追得急,眼睛沒留神,忽然腳一崴,人已跌倒。他“呀”了一聲,映入眼裏的先是一雙青布鞋。那雙鞋好大,鞋裏是一雙好夯實的腳——原來小稚不小心已踩著一個人的腳。他擡起臉,就見到一張散落著幾顆麻子的黑胖胖的過寬的臉,那臉上有一個肉實實的鼻子,鼻子下是同樣肉實厚重的嘴唇,上唇上密密地隱有一層汗毛。那人身量好高,長得胖大,如果不見到她正面,小稚都猜不出她是一個女人。只見她長了一頭黃麻麻的頭發,糾結稀落,神情很是兇悍。她一只大手一把就把小稚輕瘦的身子拎起,眼裏有一絲嘲弄譏笑的神色,口裏道:“看看呀,這就是城裏來的斯文孩子——你娘怎麽教你的,比鄉裏的野孩子還要野上十分。”她似看不慣小稚那個白皙的小身子,一只大手就在他身子上狠狠捏了一把,把小稚捏得一齜牙,身上登時留下了一道血痕。那女人卻撇嘴冷笑了聲:“不中用的東西。”然後就沖五剩兒吆喝起來:“牛也不放,自己只知道一天到晚瘋玩兒。”

五剩兒看她的目光又怕又畏,分辯道:“今天該彭虎兒放全村的牛。”

那女人卻動了怒,一巴掌拍到了五剩兒臉上:“那水呢,你挑了嗎?”

不等五剩兒辯言,她已一把捏了五剩兒的耳朵,趔趔趄趄地就把他往村裏趕。

小稚倒吸一口氣,看看自己胸前紅的那一塊,想起五剩兒身上的傷,就知這女人原來就是五剩兒的後娘——村裏自己現住著的人家路阿婆一提起來就忍不住直咧嘴的胡大姑了。她下手打起孩子來那叫一個狠,小稚看她一掌之下,五剩兒的左臉上便腫起老高。路阿婆每回一提起她和五剩兒就忍不住嘆氣:“要是她自己有孩子,對五剩兒這麽兇倒也罷了,偏她種打不下來一個,拿著前房的孩子就這麽像牲口一樣使。”

小稚看著五剩兒趔趔趄趄被驅趕的身影,眼裏不由不爭氣地就要流下淚來。五剩兒還盡量想走得穩當些,想盡力表現出一種淡視強加在他身上屈辱的尊嚴來。可那小小的反抗與那麽無助的尊嚴更讓小稚心裏發酸。他從小接觸的都是溫柔和雅的人,從沒想到會見到這麽粗糲的人生底色——他們就不知道一個孩子也是有尊嚴的嗎?土谷祠四周綠樹田疇的景致一時在他心裏也失了色彩——父親從小教他讀《歸去來辭》,看父親的樣子,是那麽想回到一個平和的鄉村,獲得一場平和的休息,但他要回到的就是這樣一個粗劣、野蠻、照樣有人欺壓人的鄉村嗎?那又和他們出了長安城在道上被人追殺的感覺有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