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無睹之戀

那一夜小稚睡得很不踏實,不斷地夢到酒樓上那三個人的那一席談話。他知道他們是要害人,可恨自己救不了那個女子,也不知道她究竟是誰,又住在哪兒。

怕他體弱,又剛被江水浸過,商裳兒那晚就特意讓他睡在自己的閣樓裏面。後半夜,聽他翻來覆去直是睡不著,商裳兒忽輕聲道:“小稚,有事?”

小稚搖搖頭,他是個懂事的孩子,不想讓那麽累的裳姐再操心。只聽他輕輕道:“沒事。”

商裳兒笑道:“想媽媽了吧?”

小稚本沒有在想,被她一問,卻觸動了情懷,把頭藏入被子中,不吭聲了。

只聽商裳兒輕柔地道:“想就想了,沒什麽不好意思的。男孩子誰說就不興想媽媽呢——來,到裳姐這兒來。”

小稚聽話地來到她的床邊,商裳兒輕輕把他拉進被子,讓他的頭枕在自己的腋下,輕輕用一只手拍打著他。晚上的她卻也沒有余暇卸掉脂粉。

小稚被她輕輕拍著,心裏一下下松了下來,一會兒睡著了。可他覺輕,不一時,又醒了,悄悄睜眼,偷眼看抱著他的裳姐,只見她那亂塗了脂粉的臉卻在月光下顯出一種說不出的靜好,輪廓極美。

她的頭發被壓在枕下,月光透過那半吊的小窗瀉到這閣樓裏來,輕輕地梳吻著她白皙的脖頸。她正似在把什麽人兒想起,空空睜著盲了的眼,臉上那一種思慮,像是母親望著伏在案上睡著了父親的那種思慮——那麽靜,那麽淡,那麽氣宇悠悠的一種思戀。

看到那表情,會讓人憑空升起一種幸福感來:原來,這人世,畢竟是美好的,因為還有這麽美好的思念。

輕輕的,玻璃上發出一聲響,一個石子投進窗子裏來,然後,巷子裏響起了幾下或長或短的擊掌聲。然後,小稚就看到商裳兒的臉上漾出一抹輕笑來——那麽美好的笑,讓小稚生怕讓裳姐察覺到自己已經醒了,驚破她一個人——那應只屬於她一個人美好的心事。

後來兩天,小稚跟著商裳兒到賀樓洗碗時,就覺出她的神情不似平時那麽寧定,似是總是在忍著一縷笑意,總是忍著一種莫名的高興心情。她輕快地洗著碗,手指拂在瓷沿上的動作都有那麽一股溫情。那兩天他們都早早就收了工,回到小巷子裏,商裳兒又忙孩子們的事,用一雙盲了的眼摸出針,摸摸索索地給泥猴兒們縫一會兒他們撕破的衣服,再打發他們去睡了。這晚的月色很明,她帶小稚上了閣樓。此時天色卻已過二更了。

小稚的覺輕,睡了有一更天,只聽商裳兒輕輕起身。她輕輕給小稚掖了下被子,然後自己下了床,她床頭有一盆清水。

然後,她輕輕地脫衫解帶,然後,水聲嘩嘩,她就著窗口的月光清洗起來。小稚忍不住悄悄睜開眼。他這一生都不會忘記月光下的那個少女的身體,水聲輕緩,似也在訴說著一個女孩的心事。

月光就那麽勻勻地瀉進窗內,在她的身子上淌啊淌,淌過她胸前隆起的雙峰,淌過平滑的小腹,淌過纖長美麗的腿。

水與女兒真是一種極美的契合——商裳兒的身體原來那麽瑩白嬌軟,全不似她白日裏的形態,細密得沾不住一顆水珠兒似的。

那滴滴水珠兒借了月光的魔法,好像變成了一顆又一顆瑩光閃閃的珠子,輕輕地在她的身上親吻流淌。她的雙足纖巧幽美,小稚在床上剛好能看到那水順著她的腳踝那麽輕盈地流下來,流在已朽的地板上,流出一種只能隱於暗夜、不可為世人所見的那麽一種千萬年中也不能再有不可重睹的幽麗。

小稚就是搜遍自己背過的所有文詞,也形容不出那一份幽麗呀!然後只見商裳兒輕輕披起了自己的衣裳,小稚忍不住,輕輕道:“裳姐,你要出去?”

商裳兒在暗影裏回眸一笑,啞啞的瞳子裏有月亮的光彩:“是呀,小稚乖,別出聲,別讓他們知道我出去了。”

她安撫似的轉回來輕輕拍了下小稚身上的被子,小稚幸福得閉住了眼。她輕輕在小稚頭上留下一吻,就輕手輕腳地下樓去了。

商裳兒輕輕的腳步才到樓底,小稚就忍不住,也輕手輕腳地下了床,跟下樓來。他不一定要跟著裳姐,只覺自己再也睡不著。他下樓時,商裳兒已經不見。他順著巷子向裏走去,月色幽靜素朗,慈悲地照得這汙濁的小巷也生出一份幽麗來。巷子盡處卻有一段殘墻,小稚順著缺口走進去,裏面居然是個不大的廢園。園子裏草木零亂,但這零亂也被那月色梳理出一種零亂的靜好。月色下,他用足尋著那幾不可見的小徑,一步步踏著那月色,在小園子裏獨自徘徊起來。

才離娘親,他的心思本來很亂,但這靜靜的月色似是理清了他的心思,心裏對這夜這月都生起一分感激來。他順著小徑走,也不擡頭,小徑的盡頭似是個六角小亭子,這時他耳中忽然聽到一聲輕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