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離騷

這一追一逃,商裳兒與那三個老者都奔走得極快,小稚只聽到風聲在耳邊飛呀飛。快有個半時辰時,商裳兒已氣喘籲籲。她忽站了下來,他們竟又已來到了舵落口。舵落口邊,夕陽如醉。商裳兒茫茫地立在那裏。聞、言、目連三位長老轉瞬已至,他們卻不似商裳兒的筋浮氣喘,分明還未盡全力。他們三人成個品字形把商裳兒和小稚圍在中間,彼此都久久無語。半晌,那耳朵極長的聞長老忽嘆了口氣:“姑娘,我們也不想這樣。但如你一定不說,我們只好動用‘天聽’之術了。”

小稚不解“天聽”之術是何詭異,只見裳姐的臉色一變。那三位老者的面色似乎也頗為無奈。不遠的就是舵落渡口,人間熙攘的人流正在重復著那一場場此岸與彼岸間的“渡”,江風余日,日日如此,代代如此。忽然那言長老面色一肅,輕啟唇齒,口裏已低聲誦道:

毗盧遮那本地常心,即是花台具體,四佛四菩薩,醍醐果德,如眾實俱成。十世界微塵金剛密慧,差別智印,猶如鬢蕊。十世界微塵數大悲,萬行波羅蜜門,猶如花藏。三乘六道,無量應身,猶如根莖條葉,發暉相間……

他的聲音悠悠慢慢,語意平緩。商裳兒輕輕嘆了口氣,是《大日經疏》。她忽把小稚輕輕置地,往小稚手裏塞了一只木釵,低聲囑道:“小稚,裳姐求你一事。”

小稚疑問地看著她。

商裳兒輕嘆道:“他們東密六識的天聽之術,折人心智,蔽人靈竅,慣迫人吐露此生心底最隱秘之秘事。裳姐不知扛不扛得住。如果裳姐實在扛它不住,那裳姐求你,你一旦發現我眼珠疾動之時,就把這只釵子刺進裳姐的眼睛裏,要刺得深,裳姐才能安然而去。否則,此秘一吐,裳姐以後無論天上地下,此生魂靈,將永遠愧疚,永不安生。”

小稚還在愕然,耳中已聽那言長老繼續絮絮地念道:

……從金剛密印現第一重金剛手等諸內眷屬,從大悲萬行現第二重摩訶薩寅諸大眷屬,從普門方便現第三重一切眾生喜見隨類之身。若以輪王灌頂方之一則第三重如萬國君長……

那聲音搖搖蕩蕩,如蓮台密語,散落如花瓣,聚合如星鬥。另外兩個老者雖不說不動,那目連長老卻把他的一雙眼悲悲涼涼地朝商裳兒臉上罩去,而那個聞長老,雙耳微動,似是在聽著商裳兒身體中每一下心的跳動與血流的聲音。小稚望向商裳兒,只見她面上神色已不再凝定,似極力抗拒著那三個老人的天聽之術。接著,言長老口中的經文似越來越慢,但慢到極處又仿佛越來越快,所有的語言在風中飄忽,如散如聚,如顯如秘,不可以一言方擬。

商裳兒的衣角發絲都在風中飄舞。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刻,她臉上的脂粉腮紅一點點都在簌簌而落,她唯一抗拒的方法就是——解衣。只見她輕輕地放松了頭發,發上的釵環佩飾一樣樣跌落,然後,她輕輕脫衣,那一件古怪的雜錦壽衣已從她身上卸落,裏面,是一件輕軟羅裳——欲減羅衣!看她的身形,似一度度都想破風而去,可那三個老者口中之言,耳中之聽,目中之色,卻仿佛一張天羅地網一般,罩著她無法脫扼而去。她的眼珠已轉動得越來越快。小稚在心中喊道:不要——裳姐,不要。

可商裳兒分明已扛不住那天聽之力,她忽垂下一雙眼,眼中無睹無見,卻那麽悲涼而乞求地看著小稚。小稚嚇得縮回了左手,他把手緊緊藏在身後,那手中就是商裳兒剛才交給他的釵子。釵鋒尖利,她是在要他以這尖鋒直刺入她盲眼深處裏。

小稚想一步步後退,可商裳兒的眼神讓他後退無路。他又想起商裳姐剛才的話:“你一旦發現我眼珠疾動之時,就把這只釵子刺進裳姐的眼睛,要刺得深,裳姐才能安然而去——否則,此秘一吐,裳姐以後無論天上地下,此生魂靈,將永遠愧疚,永不安生。”

——如果不刺,他能讓裳姐此後的靈魂陷入永不安寧的絕地?

他不能。但這一刺,叫他如何刺下?

商裳兒的眼裏分明有焦急,她的唇角已在管不住地抖動著,似乎,似乎就要說出那個她絕不能吐出於口的秘密了。這一場秘密吐出的結果是什麽,小稚忽然心頭一驚!他是見識過東密那不死不休的追殺的,是不是如商裳姐所言,從此,暗湍巖也會陷入跟他一樣永無寧日的催迫?他理解那種催迫,也就理解商裳姐為何寧死也不想說出那個秘密。這是一種擔負一種承諾,可商裳兒似乎已要開口了。小稚大叫道:“裳姐,不要!”他伸手去掩商裳兒的口,可也覺出,他掩不住,遮不住。他抖抖的手拿著那只釵子輕輕向商裳兒眼中靠近。他的手一直在抖,商裳兒的眼卻像在鼓勵著他。小稚閉上眼,狠下心,他明白裳姐,如果作為一個人,一個想有所擔負的人,此生必須要擔上最親愛的人的血,那他情願由自己來擔負,他不要——不要商裳姐的靈魂沉入那永生永世的自責與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