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騎驢婦人

那頂鬥笠的下面垂著一幅輕紗,笠檐壓得很低,以至讓人望不到戴笠人笠底的眼。

笠檐下面的紗飄垂過頸——這樣的裝扮本還是十余年前婦人女子的常服,可放到如今,卻很少見了。

那女子騎了一頭青驢,驢身矮小,她的鞍本是側鞍,所以人也偏乘著。她的一雙足反常地在那驢兒身子右側吊著——她是面朝右向地在騎驢。

左撇子——裴紅欞不由有些詫異地想。她是因為那婦人的裝扮才注意到她的。只見那婦人身姿頗為婀娜,隨著那驢兒的腳步在鞍上微微地一巔一巔,倒巔出一種別樣的風韻來。

這時天色已近未時,七月火熱的天,塗毒滿地的太陽在燃燒了一整中午後才些許顯露出點疲態。裴紅欞正坐在南昌城外城墻腳的一個茶棚裏。

她在這裏已坐了好久。今日中午,她就是在這裏與余老人作別的。南昌城的局勢果然寧靜,只從這城墻外、茶棚裏歇腳的普通百姓面上的神色就可以看出來。當今天下,可以說舉世滔滔,而這南昌一境,倒是少有的一塊福地了。

余老人那時坐在茶棚裏遲延了很久——他要確定沒有什麽風險才好走,只聽他喃喃地用只有裴紅欞一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裴琚果然是個人才。”

然後他遲疑道:“紅欞,你有沒有覺得,自從咱們一進入江西之地,這一路就可以說少有地平靜?”

余老人一邊說著話一邊還在遊目四望:“而且還是真的平靜,一直追躡著咱們的人似乎都不見了。難怪魯老頭一直說只要一進江西,只怕就可小安——滅寂王法相的勢力還伸展不到這裏。我一直以為他是空言,沒想令兄果真還有如此能力,居然讓那東密也為之束手。”

裴紅欞微微一笑,她在心裏一時不由想起她那個三哥——在叔伯排行裏,裴琚行三,所以裴尚書雖只此一兒一女,裴紅欞卻一直叫他三哥。

只聽余老人道:“紅欞,有些事我一直沒有跟你細說,但現在只剩你一個人,不能不讓你知道一些江湖常情了,以便你日後碰到危難時,好用來做些起碼的判斷。”

“那東密顯露在外的勢力一向分為三股,除了他們教中主持教義的畢何耽外,這三股勢力都可以說得上驚天動地。其中一股你肯定知道,就是幹涉朝政,令當朝大佬也不能不深為忌憚的杜不禪。他一向少插手江湖中事,勢力所及也僅限朝中政局,他也就是你丈夫愈錚生前的死敵。他們為天下大事,在朝中鬥了怕已不只十年。”

余果老茫然了下,語聲一頓,想來那些朝爭細情,他也不能深悉。

“但這些日子追殺你的並不是他,這一路行來,你叠遇兇險,但無論是開始的五牲殺和龔海,還是後來的雌雄殺手背對飛與張落歌,以及咱們在舵落口遇到的瘟家班班底,那都是東密中主管江湖是非、以誅殺異類為己任的滅寂王法相的手下。咱們現在已進入江西,那法相座下好像一向有個規矩,那就是不在江西境內生事,所以咱們這一路倒算是暫得苟安。”

他一擡眼:“可他們還有第三股勢力——除了杜不禪與滅寂王之外的第三股勢力。這股勢力只怕當今天下少有人聞,知道的只怕也都是一方巨擘、朝中大佬與江湖耆舊了。但也正是因為他,讓天下中人——凡知道他的,一旦想起都不免心膽俱顫,翻然色變。”

說著,余果老臉上的神色一肅:“而真正讓你亡夫嫉東密如仇,覺得如養癰遺患,來日必成不可收拾之局的,想來也正是這股勢力。他們如今已浸入軍中,參與操持天下兵柄——不少兵部要員、軍鎮將士已入其彀中。那人統領東密遍布天下的軍中勢力,其兇狠強悍,狂暴憤世,並世少見,一身功力之強不僅遠超於我。”

“只怕放眼天下,也少有人及。他就是——”

“萬車乘。”

余老人一擡眼:“人稱‘千駒縱橫萬車騰’的萬車乘!”

以他的衰齡豪氣,在提起這人時還是不免微現氣沮:“目前,也正是他,據魯老兒說,也正在覬覦江西。”

余果老嘆了口氣:“他只怕現在也正是你哥哥頭疼已極的大敵。你目下如去裴府,第一個遭遇的只怕就是這個難題。所以我必須說與你知道——如果你真的被迫與他朝相的話,紅欞,你切切不可大意。”

——裴紅欞腦子裏還在回想著余老人適才敘述天下大事的話語,眼中卻見那騎驢的女子似乎走累了腳,左手一拉轡頭,驅著那驢子直奔這茶棚而來。

她身段輕靈,一人一驢才到茶棚門口,左手一掀,身子輕輕一溜,已下得鞍來。只見她雙目向棚內一掃,自揀了個靠門首的座坐了,開口道:“小二,解渴的涼茶送一大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