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浮水飄燈

裴紅欞靜靜地看著流過腳底的那條贛江,靜靜地俯下身來。

江水中遠遠的有什麽東西一閃一閃,那是浮漂在水上的一盞盞燈。那燈火螢螢的,乍明乍滅,不一時,只見剛才還明亮過的,忽然不見了,卻又有別的重新亮起。裴紅欞知道,那不見的已沉入江底,而那亮起的也不僅僅是一盞盞燈,而是——思念。今天她沒有進城。她從那個茶棚野店走出來時,天上還是陽光晃眼。雖然那時已過未時三刻了,但七月的太陽還流著毒似的照著。茶棚裏,還有倒地的四個男子。

裴紅欞看著他們,才頭一次深切地明白江湖的含義。那一刻,她心頭忽升起一種感激的感覺,甚或可以說是一絲僥幸之意。

——我雖然近來一直自嘆悲苦,但生長在尚書之府,嫁入禦使之門,雖說跟了愈錚後生活一直清苦,但,真真算是僥幸地從不曾經歷過這些真真正正的社會底層的掙紮苦鬥與腥風血雨。

那個婦人今天的出招,比當日胡大姑、余果老的出招帶給她的震撼都強烈——那些爭殺是真的!那些搏命是招招濺血、刀刀入肉的!而那些掙紮苦鬥是如此的殘酷而真切。因為殘酷,所以真切;因為激越,故而壯烈!跟他們這些肉體常年陷入刀傷劍創中的生命相比,我那些僅只靈魂上的苦厄又算得了什麽?

人生不免常爭競,勿將困苦自憐之!她心底忽然想起了愈錚。愈錚出身書香門第,曾讀萬卷書,曾行萬裏路,這一些事,他早就曾經過吧?所以,有時,自己望著他的眼時,會在他眼底看到自己那時所難明了的那種悲慨。她終於明白為什麽愈錚會在朝中與強悍兇惡之政敵如此苦苦相爭了,他是識得這世上蒼生之苦的。難怪他常說自己幸運,不過多讀了幾年書,就幾可用那書本構成的象牙之塔隔絕世事,衣食無憂。而如果有機會當政,他卻不能一盡己力,那就是分明愧負天下父老,也是一種他所不能自諒的孱弱。怪不得在那些春花秋月的日子,有時他看到自己偶生的時光之嘆、倥傯之念,雖也了解,但他眼底的那絲意味卻那樣深隱含蓄。他是不是在說:“紅欞,其實你不必如此自陷,那些真正的傷痛苦鬥你其實還從未曾經過的。”她愛愈錚,因為他是一個從不自憐的男人。可直至今天,她才明白他為何會不自憐——與那些苦苦掙紮於生活中的人相比,自己那些偷安閑暇中小小的感喟,還有什麽資格來自憐自嘆呢?那時她才走到了城門口,一擡眼,偶然間看到行人們拿在手裏的黃紙飄幡。然後才突然驚覺——原來今夕就要月滿。她一時停住腳,擡了下眼:時間過得有這麽快?這麽多日子從沒有哭過的她忽然覺得兩條濕意不是在她臉上,而是在她心頭就那麽無端地突然流淌起——不及思量,不可抵禦。

愈錚……她這一念間想起的還是愈錚。

黃紙飄幡,久未曾供。

而月滿七月,那就是鬼夕了?

這還是你走後的第一個鬼夕。

到月初升起時,裴紅欞走出那個她下午重又返回寄居的農舍,獨自來到了這段荒僻的江邊。今天她不要進城,不要見到兄長,也不願看到任何人。她本不相信像愈錚這樣的人死後會異化為鬼的。她寧願他化作一團清氣,獨自留連遺世於六合之外——朝為山嵐、暮化沆瀣,朝朝暮暮,到她終於可完成他的囑托窮隱山間時,可以重又將他呼吸吞吐,肺腑交纏。

記得愈錚活著時,她曾好笑地問過他:如果死去,他願化作什麽。她曾幻想過他的回答會是山、是樹、是雲、是水……

沒想愈錚定定地道:“鬼!”

——他是不信佛的,也不信地獄,為什麽還會這麽說?為什麽情願死而為鬼?

裴紅欞當時怔怔地望著他。在望了他有一頃後,她才突然明白:這人世本已有如鬼域,而真真正正的鬼域,想來其間剝皮烹油、刀山火海之毒只怕酷烈更甚!而他此生,與如此時世苦苦相鬥,所以就算死,也寧可直入鬼域了。因為他是情願生生世世,與那不公平同在的!

裴紅欞將眼送入江邊那黑茫茫的夜。夜色何其?夜已三更。三更時,她那無數次補衣納履、將之相伴,陪他中宵伏案、陷於文牘中的人卻已不在了。她不知道這黑夜裏也正有人在看著她。那人不是別人,而是樊快。

以樊快所能,雖僻居潯陽,但幾可說是東密隱藏於江西的全部人馬的首領了。

這批人本來不多,也一向只敢潛藏於江西邊境之地。但樊快身為捕頭,六扇門中人脈極旺,自可以借助公職悄悄搜索一個女子。他窮盡幾近半月之力,終於找到了那個溫老大交代的女子。

一開頭,因為裴紅欞容貌已異,他還不敢確定。但此時,見到她一個人於鬼節獨佇江邊,他就幾乎可以斷定,她就是那個才喪不久的肖禦使的發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