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賣珠人(第2/3頁)

三哥的府第會和京中自己從小長大的裴府有什麽不同嗎?三哥就算智識圓融,但,他在他自己的府第裏只怕和自己父兄叔伯們不會有什麽不同。那樣的氣味,那樣暗藏於所有尊華之下的腐敗氣息,在所有大家巨族裏,都是毫無例外地一代一代傳承下去,早已侵到了那些男人的骨子裏。

裴紅欞靜靜地望著身外的這個裴府,“天上神仙府,人間卿相家”,可嫣落,那個她輕裊窈窕、清揚婉兮的表妹嫣落,卻一直是如何生活在這樣的一個府第裏?

她們已見過一次,就是那天,三哥推門去後。等了一會兒,她又見到隔墻秋千又自蕩起,秋千上飄現出一抹紅影。她驚詫地輕叫了一聲:“嫣落。”

嫣落在秋千上沖她嫣然一笑。然後秋千落下,那一笑還在空中嫣花般地掛著,在高柳濃蔭中掛著。

然後,秋千再起,撞破了先前那還掛在空中的笑影,嫣落的臉上卻已平淡,再沒有笑。她在秋千上一揚手,輕輕地擲過墻一包東西。

然後,秋千再隱,沙聲簌簌,隔墻之人已去。

裴紅欞上前撿起那一包東西。那是一方女子用的絹帕。她解開那絹帕,就見到絹帕裏面有幾個珠子。那珠子她分明認得——那是她自己頭上戴過的。

可那一支珠簪自從那日贛江之畔,遭瘟家班與清流社圍殺後就已失去,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這絹帕裏,出現在嫣落手裏?

裴紅欞面上一愕,然後才注目那絲絹之上。那絲絹上被人很小心地抽了絲,有一縷縷隱約透光的痕跡。

抽絲——這該是嫣落的手藝。裴紅欞知機地把那絹帕在手裏張開,回到房中迎著燭光看去。殘燭的微光中,那細微的帕上隱抽出兩行字:

問卿可識賣珠人?

青驢已約會夕林。

裴紅欞一愣,卻見那字跡並不工整,但鉤抹轉折處,頗見肅殺。一鉤一挑,都宛如一柄精鋼之鉤揮起之意。

這不是嫣落表妹的字。裴紅欞心底忽有一種激揚升起,然後,她想起了一個人——程非,是窈娘程非!她本以為一入裴府就是如鳥入金籠,為三哥所控,再也與外面天地難通一絲聲氣。

可,愈錚生前居然還有如此紅粉知己!她居然敢潛入裴府,那個讓東密都忌憚的裴府——她與程非的機緣原來也並不只那日的鉤飛一度、指響十面,沒想她不止敢於瘟家班重圍中為救自己而傾生一賭,不止敢伏殺欲圖暗殺自己的三個清流社高手,就是自己帶著愈錚的囑托,隱入這沉黯黯、厚重重的裴都督府第後,她那一只堅銳鋼鉤猶自鋒利地刺了進來,終於給自己透出了一口氣!

她揣度著那兩句寥寥話語中的含意——賣珠人?原來程非當日就取了自己頭上的珠簪以備今日之用為表記。她真是一個有著深謀遠慮的女子,是要先救自己以備萬全;然後,在自己已進入裴府後,她居然也知那愈錚臨終的囑托,知道裴琚是多半靠不住,還知道愈錚所托的人選中還有丁夕林,早已就知會了他前來一會。

於是,她就以賣珠人的身份借助她救援過的沈嫣落來知會自己?

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深謀遠算?而對愈錚,又是一種什麽樣的死生之誼?

裴紅欞的眼中忽然有淚,她是直至今日才那麽深那麽切地感受到自己所擁有的幸福。她輕輕拭盡了淚,想象著程非如何喬裝成一個賣珠人,以一種潛藏的鋒利直刺入這暮沉沉、重壓壓的裴府。那晚,她睡得相當安穩,但唇角偶或卻會劃過一絲冷笑:因為,在這冰雪般的世事裏,她終於看到了那不惜冒險犯難、可以斫冰擊雪的一只腕上鋼鉤的淩厲。

那日,裴琚於滕王閣赴宴時,滿府護衛過半陪侍,裴紅欞才終於有了一見程非之機。

秋千在墻那頭輕輕一蕩,程非的身影一翻,就已翻飛入裴紅欞被閉鎖幽居的小院裏。

裴紅欞一時也不知該開口說什麽話。

程非先靜靜地開口:“沒辦法,只能我自己進來告訴你了。因為,你的嫣落表妹已經不會說話。自從她跟你三哥到了江西,為了怕她泄露自己身邊的機密,或是僅只為了玩玩她這樣一個弱女子的陰暗心理,你三哥就給她吃了一劑啞藥,她已經再不能和人說話了。”她的目光是黯黯的,可那黯黯中分明滿是憤怒。

裴紅欞臉上一紅,心中騰騰一怒,然後,就是愧,羞愧,為自己一奶胞兄所作所為的羞愧。她知道程非不會說假話,嫣落也不會。她之所言,一定都是真的。

裴紅欞愧色滿面地看著面前這樣一個女子,都不知說什麽話才可以在她面前一現痛恨,一露心跡。

卻聽程非淡淡然道:“肖禦使死後,我一聽到消息,馬上就做了兩件事。”

“第一件就是找到丁夕林丁大人,以當年‘清聽小集’之約約他於近日內必到江西一趟。我與肖禦使也算同袍之譽,我知道這一定是他想讓我做的。我如今已收到消息,丁夕林於前一兩日內已經到了南昌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