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斑騅待(上) 第九章 斑騅只系垂楊岸(第3/4頁)

他立在樓下,擡首上望,只恨不得就這麽一直望下去。讓天永不亮,更鼓無移,就這麽望下去的好。

嘆了口氣,該面對的總是要面對的,他身形一聳,腳尖輕點,人已躍至第一層的樓檐之上。

整座樓中似只樓頂上才有一個人,其余俱沉入靜夜,暗無人聲。

韓鍔一層層逐層躍上,不知怎麽,只覺腳下越來越重。——不見時那麽急渴一面,現在卻似恨不得把這一面無限制地拖延下去。

不一時,他已躍到了最高一層。立了有一時,只聽窗內有一人嘆道:“夜寒露重,鍔,你進來吧。”

然後窗聲吱呀,一面雕窗開啟,一雙素手一現,窗內燭影搖紅。燭影之下,正是那個任何一個輕嗔薄喜都令他千思萬念的方檸。

韓鍔輕輕一嘆,躍了進去。杜方檸卻不看他,自在案上支頤而坐。燭影映出了她長長的睫毛,她真是一個美得不能再美的女子,美得恍如一聲淺喟、一聲輕嘆,美到一羽都不能加的地步。

——可她暗隱於中的心事,卻為何又如此沉重?

韓鍔立身室中,半晌低聲一嘆:“我錯了。”

杜方檸搖搖頭:“不,你沒錯。”

韓鍔木然道:“我錯了,我不該不聽你話,擅入了這個洛陽城。”

他一擡眼,洛陽一入,他的一場青春之夢就這麽驚醒了。

杜方檸頰上一滴淚滾下,濡濡地殷濕了她的鼻側。韓鍔恨不能將之一搦擁起,輕輕吻盡。只聽杜方檸道:“你坐,聽我說一些往事。”

她輕輕一笑:“傳說在洛陽城中,有一個萬人艷羨的女孩兒。她出身顯貴,父兄俱為當途要人,家財萬貫,僮仆無數。照尋常人看來,她該是快樂的吧?”

然後她輕聲一嘆:“她也是在快樂中長大的,但始終有一個心結壓在她心底,那就是她的姻緣。貴族女兒的姻緣不是她自己能定的,她從小就已被聘定——城南韋杜,去天尺五。可在她出生時,韋杜兩家就已大不如前了。她從小就已被聘入韋家,這一件事,對她恍如一場噩夢,於她秋千嬉後、新眉學罷,每一思及,就萬般不願。”

“她也曾千次萬次地就想要逃走。為此,她甚至不惜吃盡苦頭,學會了貴家女兒極少肯學習的技擊之道。她學得不錯,連她的一個個師傅都稱放眼四海,她也算得上一代高手了。她終於可以躍出那一直圍困她的高墻了,可人世中,有些墻是現實的、肉眼看得到的,但有些,如親情。如家族,如責任,卻是翻也翻不過,飛也飛不出的。”

“她從小就知韋家已近代凋零。她要嫁的那人雖為獨子,出身顯貴,可從小就已得了樣重病,那是——軟骨病。韋得輝,那男人名叫韋得輝,長她三歲,卻不良於行,整日癱倒在床。她不嫌惡他,但也不想嫁他。可你知道,出身名門的人的苦嗎?外面看來雖喧喧鬧鬧,可外人哪知福禍無常?那些名門舊族,也是時時刻刻都提心吊膽地走著鋼絲呀。一著失措——無論支持錯了人,還是入錯了朝野之爭,得罪了權貴。其間之勢力傾軋,無論你是名門貴卿,哪怕貴為皇子,也是一朝得禍,滿門立滅的。輪回巷中余國丈,其當年聲勢之喧哧,也算傾倒一時吧?為何會瞬息之間滿門皆滅?——偏偏她是一個極有才調的女子。等她稍稍長大,就已知其中關竅了。她想逃,可這些煩惱之事她又不能不面對——因為父兄,因為族人。她十五歲那年,雖然技擊之術已成,放之江海,未嘗不能自立,但她老父的臉色已為旦夕間無常的禍福折磨得日亦發青了。”

杜方檸嘆了口氣:“她的哥哥,她從小的玩伴,她的保姆,她認識的每一個人,都被牽入這人世現實的福禍之中。所以那一天她爹爹對她說:‘阿檸,我也知道要你嫁入韋門,得輝又是那麽個樣子,對你來講太過不公平。’”

她嘆了口氣,繼續道:“可她爹爹接著道:‘可人生在世,得享富貴,得居高門,哪有這等清福?這富貴是逼人的。我知你也不在意什麽富貴,可為了韋杜兩門上下二千余口,你不能不嫁了。韋家目下無人,若再沒有一個聰明如你的女孩兒當家主政只怕立時凋落可期。而城南韋杜向為唇齒,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所以,不是爹逼你,而是爹求你,你可不能不嫁了。’”

“她把這話反復掂量了很久,但再怎麽掂量,也無法能說自己的快樂強過那上下兩千余口的性命,無法面對老父那老態龍鐘後滴下的愧然的淚。所以她嫁得很早,十五歲那年她就嫁了。”

案上燭影搖紅,晃著一個女孩兒的心事。韓鍔聽到此時,心中一聲輕嘆——這看似喧哧熱鬧的人間富貴呀,所有的富貴又沉陷了幾何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