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隴頭行(上) 第一章 人生何處不離群

薄薄的暮,依約的山。山勢盡處,一座城池便遠遠地坐落在那裏了。引頸向上望去,關中之地的天宇是極寥廓幽肅的。自從入了潼關以來,地勢初狹後闊,如同一個鎖了口的布囊。據傳,只要鎖住了這布囊的口,坐於那布囊中央的人,就可以內聖外王,稱雄天下了。

天一直陰陰的,鉛沉沉的顏色似乎郁結著歷代以來堆積的王氣。偶爾有一兩顆大大的雨滴砸落下來,砸得人脖頸心口冷灰灰的。小計擡眼向前望去,遠遠的那個城池漸漸清晰了。他要細看看這個長安——與洛陽城同稱為東西二都的長安,他曾無數次懸想遙念過的長安,也是鍔哥出生長大的地方長安——這個長安究竟是什麽樣的呢?

座下的黑驢忽打了個很響的響鼻,一蓬水汽從它鼻口噴出,混入這薄涼的暮色,那暮靄沾上了些牲口的氣息,也略略顯出一點活泛來。

可遠遠的那個城市,依舊冷冷無語地淺灰著。

韓鍔似乎看出了小計眼中的失望,口裏笑著:“今天天氣不好。要是平時,這個城市可不是這樣的。”他伸手向南一指:“現在是看不到了。如果趕上個好晴天,從這裏往南望去,你就可以見到終南山了。眼力好的話,還可以見到太乙峰……那是我從小習技的地方。”

小計勉力睜大眼向南望去,卻什麽也見不著。他的腦中卻在這一天冥灰中幻想起來:太乙峰,多好聽的名字!聽上去就有一種嘹唳的銀灰色的味道,好像鍔哥的名號‘太白劍客’,也好像‘長庚’——‘太白’星不是又叫‘長庚’嗎?難怪鍔哥的長劍會叫做‘長庚’,一撥出又是那麽銀亮亮的一抹光色。

只聽韓鍔道:“長安城一帶其實是很好玩的,城裏也不比洛陽冷清,最好玩的還是城外了。每到春天,三月三,曲江池邊,你就會看到好多穿著漂亮的遊人仕女——長安城女子的裝束卻與洛陽不大相同,洛陽那兒我見的一個個女子都寬衣廣袖,長安城的女子卻還有些前朝人喜愛胡服的遺風,衿袖狹窄,腰身束細。她們還喜歡在後腰上佩些飾物,或珠或玉,穩當當地壓在凹進去的身段裏,讓人看著就覺得裊裊婷婷。”

他說時面上含著笑,似想起當日方檸一時好奇,也學樣扮作長安女子時下的裝扮。那樣的腰,微微凹進,天生就是該一只瘦硬的手放上去的吧?

他的心頭緊了緊,搖搖頭,似乎想把那偶然間的暇思甩開:“樂遊原上最好玩的季節卻不是春天,而是初冬。樂遊原的初冬是蒼白的——從蒼蒼的露變成了白白的霜,光陰暗換。天氣漸冷,馬蹄兒踏上去,原野靜靜的,你會聽到秋後露水兒在馬蹄兒下爆裂的聲音已漸漸換做了冬來後薄霜在馬蹄下咯吱吱、幾不可聞的輕響。但你不用擔心顏色太過寡素,早上起來,那霜枯的草上也會有光暈的,黃暈暈的一層,因為天邊會有金紅的、鹹蛋黃樣的太陽,照著你,遙遙的溫暖與口邊的呵氣……”

韓鍔還在時斷時續地說著。他難得一下子講這麽長的一篇話,說著如何射鷹,如何盤馬,如何打獵……說起的都是長安城邊的賞心樂事,一意要逗於小計開起心來。

於小計先開始聽著,還覺高興,倒不為那話裏的內容,而是為鍔哥那難得的興致——為了自己,鍔哥居然肯強裝出一份高興來。

可聽著聽著,於小計卻感到一種悲涼來:在鍔哥所有的描述中,居然、居然沒有朋友。沒有人、沒有人和他一起玩……他習藝習得想來也好辛苦,怪不得他一遇到方檸,一成知己,一生情懷,便如此的難忘難拋了。

於小計想起自己的童年,不管怎麽說,哪怕父母雙亡也罷,從記事起,他都是有打有鬧、有說有笑地過來的。只要在人間,哪怕煙熏火燎,那也是幸福的吧?他忽然擡頭看了眼冷灰的暮色中有些顯得蒼白的韓鍔的臉,心裏道:鍔哥那一身絕技,一支長庚,真的就是那麽值得羨慕嗎?

一個小男孩總是在對一個他還能有所仰慕的男人的閱讀中長大的。小計看了眼遠處淺灰色的長安城,那個長安是灰色的——但鍔哥不信這個長安城是灰色的。就算於小計從小遠居洛陽,可在人們口中,在市井俚語裏。感到的那個長安,位居中國權利中心的長安,那裏面的人生活與爭鬥都是灰色的。可鍔哥不信——什麽人什麽脾氣吧?小計唇角一撇、有些好玩地想:鍔哥可能就是這樣,他無視那灰灰的真實,偏要在心中眼中把他生之長之的長安打扮出一種銀亮的光彩來,哪怕他話裏的底色其實是那麽黯淡。但他愛這樣,又有什麽呢?

於小計腦中轉著,臉上卻沒什麽思量的表情。他年紀不大,沒滿十四。只因為幼經苦難,身量偏小,但他的心思可不小。好多事,大人以為他還不明了的其實他早已明白了,他只是在不該說的時候絕對不說。他一拉韓鍔的轡頭,笑吟吟地道:“鍔哥,咱們現在就要去你小時住過的太乙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