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戎馬逸 第二章 物情唯有醉中真

那一天痛哭之後,韓鍔回來調來了這大半年來所有的龍禁衛與連城騎的賬目細看。他所有的猜疑原來都不只是猜疑,但他還不敢相信,認真的細查賬目足足又查了三天,然後不由癡癡地坐著,他派人去把方檸請來。這些日子來,他為避蠱毒發作,少與方檸言笑後,就感覺到了方檸慢慢對自己骨子裏多出了分冷雋。但兩個人只是暗地裏這麽冷戰著,旁人還覺察不出來。韓鍔卻又無法跟方檸解說自己的苦衷,但目下之事,卻是公務。只聽韓鍔道:“阿檸,我看了最近的賬目……”他的嘴唇忽有些發幹,卻不願伸舌頭略舔一舔,只是繼續強迫自己幹澀地道:“……自從三月以前,居延城圍解,黃茅障勝出。十五城中官商兩方捐贈日多,卻有兩萬余兩黃金之數目被你調出,不是用在龍禁衛與連城騎的軍需中,卻是送回洛陽了。”

杜方檸的面色卻靜靜不動,似乎早已料定了今日的局面一般。她淡淡道:“不錯。”韓鍔心中一痛,低聲道:“為什麽?”

他的眼避開了杜方檸的眼,杜方檸只覺得心頭一恨——這麽多日子了,他一直是這樣,他當她是什麽?一意勾引他這個青春年少的富家少婦嗎?一個毒如蛇蠍的惡毒女子嗎?她值得他這麽躲閃嗎?想到這兒她就不由不恨,如果是別人,她可以諒解,但她就是不能諒解他!——連你也不懂我……她心中忽升起了一種狠狠地要刺痛他的願望:沒錯,我並不是你想像的那樣的,我也不是什麽女神,更不要虛幻成你心中的毀家紓難的奇女子,你要看不起盡管看不起好了。只見杜方檸唇角卻浮起了絲淡淡的冷笑:“你也知道,當初這龍禁衛可不是朝廷派來的,這前後到來的五百余騎人馬和他們的吃用薪俸,我可是冒了毀了家的風險撐持支付的。為了他們,我們韋家花了就不止萬兩黃金之數,還包括杜家!我可不是什麽替天行道心憂家國的人,即為了居延城做了這些,局面穩定之後,他們也是必須要償付的。”

她話裏重音落在了‘我們韋家’四個字上。然後擡起眼有些殘忍地看向韓鍔,就是要看他臉上那痛苦地一顫——你一直顧忌的不就是這個嗎?我杜方檸是自由的,但你要不把我看成是自由的,那麽,我就端出韋少夫人的身份來吧!痛什麽痛?這豈非正如你所願?

韓鍔的眉毛蹙了一下,他沒有說什麽。半晌才道:“可是,你調用的已遠過了兩萬之數。這一筆的開支好像還是常設的項目,說是到洛陽城中采買軍需。難道,償付得還不夠嗎?”

杜方檸忽笑了起來:“我冒著風險,連家底都貼上了,當然要有所收益。”她眼睛直望著韓鍔盯來:“要不,我為什麽要以一個堂堂少夫人的身份跑到這荒野塞外?”

——她要刺痛他,她要刺痛他!誰讓你要讓我受盡這種冷落?我不惜自己的身份,隨你遠行塞外,雖易裝埋名,但就不顧忌別人的恥笑嗎?難道只有你怕別人的恥笑,我就不怕?而你、還算是個男人。

韓鍔的嘴裏忽很苦很苦,喉中甚至有了一絲腥腥的意味——原來是這樣。他苦苦地道:“那麽,前日殺的那吳軍需,他貪贓的事你其實早就曉得了?而他的那些帳,本來也不是他一人的帳,怪道數目會那麽大,怪不得他臨去時會有那樣的遺言。”

杜方檸的唇邊浮起一絲嘲笑:“韓宣撫使,你太簡單了,咱們漢人朝廷的事都是這樣。渾水摸魚,大家誰都別說破好了。我即有自己的收益,怎麽能太詳查別人呢?大家畢竟都是辛苦搏命而來,誰都不用點破那層窗戶紙。那樣的人,不給他些甜頭我又怎麽辦?”

韓鍔的臉色忽變:“那我下令殺他,你為什麽全不阻攔?”

杜方檸激聲道:“——軍威,是為了軍威。你的軍威是我們外面的架子,這個架子無論如何不能倒!它是用來招搖於世好讓人傾心歸順的。而我們——我們的貪瀆……就算是貪瀆吧,卻不能露於明面的。也就是你這樣的人,永遠也不明白的要辦大事必需的潤滑,你以為所有人都像你一樣可以無所顧忌,只為了一個什麽道義,搏命而幹?”

韓鍔怔怔地望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杜方檸看著他面上痛苦的神色,先還在笑,得意於自己終於刺痛他了,報復了他這些日子的冷淡。可笑著笑著卻心虛起來,接著,她懊惱地感到自己的關心。是的,她還是關心他——但又何必跟他說這些呢?雖然,那些都是實情。但鍔、他有他的道義與擔當,很單純很孩氣的擔當。自己起碼不該以如此惡毒的語氣來說這些的,她起碼該和緩些地慢慢和他說起那一切看似光明背後的所有陰暗與虛假,但那些都是必需的。他要明白,沒有那些,沒有那些錢,沒有那些交易,她也無法在東宮也朝庭家門之間擺平!他就不能理解她嗎?她隨他遠赴塞外,無論在韋家,還是杜家都已出格了。她覺得自己問心無愧,他,也該容許她在私暗處給自己的家門、背景與身後的諸般勢力一個交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