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戎馬逸 第六章 拖玉腰金報主身

伊吾城上的月亮大而且白,尤其是獨坐在伊吾安撫使驛館的屋頂上看來。驛館的屋頂上,這時正抱膝坐了一個人。那人的身姿,颯爽中透著絲嬌俏,嬌俏裏掩不住的是颯爽,她這麽坐了有一時了。有一晌,才有一個人影躍了上來,落在她身邊。只聽那人道:“即然來了,怎麽不進屋來?”

先前那人影微微一笑:“我是要借著這風,吹涼了這身富貴俗氣,免得韓宣撫使你看了礙眼。”說著她側頸凝眸,貝齒微露,卻不正是方檸?

韓鍔是為了迎接那即將到來的北庭都護府籌備特使才回的伊吾城。他回來才兩天,剛才在屋裏聽到屋頂的聲響,就知方檸已在康城趕回來了。但她卻並沒進屋,只是抱著膝在屋頂坐著,韓鍔忍了忍才躍上屋頂來。對這一次重見,兩人未見前都覺得尷尬,正不知該怎麽碰面——俗世種種,取道不同,他們之間的不同處是太多了。想起那些橫在彼此間的溝溝坎坎,韓鍔就不由五內俱涼。可——真的這麽由著性子一躍上來後,重見方檸,那些繁雜總總卻於一瞬間俱都忘卻了,剩下的只有歡喜,說不出的歡喜。

見方檸這麽若嬌若嗔地說了一句,韓鍔只覺心中煩惱遭她這輕倩一語,便如切冰破雪,登時消散,他也抱著膝在杜方檸身邊坐下。好一時,兩個人都沒有話說。半晌,韓鍔才找到話道:“你只傳書跟我說朝廷要派北庭都護府的籌建使來,卻還沒說是誰呢。”他於朝中要員本不甚清楚,這麽說也不過沒話找話提一句吧。杜方檸微微一笑:“不過是仆射堂又新生的動議。看著十五城這事有利可圖了,他們也心動了,不想讓我們東宮坐大,於是,什麽廢置了不知多少年的北庭都護府也被翻出來了。”

她半譏半笑地說出了這番話,韓鍔卻在她話裏語意內分明是置身於東宮與仆射堂的爭執之外之意。——她想說的是和自己這無牽無礙的人站在一邊吧。兩個人這次重見,不知怎麽都有些再世為人般的羞澀感。韓鍔悄悄地在衣下握住了杜方檸的手,杜方檸輕輕掙了掙,沒掙脫,卻也就由他握住了。這一刻靜靜的溫柔誰都不想破壞,過了好久,方檸才嗤聲道:“你知道這次來得是誰?這個人說起來你卻認得。”

韓鍔一愣:誰?他在朝中認得的人可不多。心中卻在想:怎麽今兒和方檸在一起,那蠱毒卻像沒有發作?只聽杜方檸笑道:“自從我斬了張掖防禦使後,朝中仆射堂那邊的文官想來嚇破了膽,北庭都護府重建的朝議雖是他們提出來的,但卻沒有人想來。也是,你一個江湖浪子,加上我這個有名的豺女。又是這麽的荒天塞外,沒個規矩,擱誰誰也不想來吧?最後,仆射堂那邊領命前來的卻是你的一面之交:古超卓。”

韓鍔一愣,他一只手握了杜方檸的手,不舍得松開,卻用另一只手一拍大腿,笑道:“是他?他來了倒好,那我就放心了。”

杜方檸將眼望向他:“你放心什麽?”然後她的目光似添了分很深的了解:“這姓古的人倒還與一般的官兒不同,是有些爽氣的,他來總比別人來好。不過,他很有財力,說不定,他來對我來說比別的人來要糟。”

她的話一頓,不想再提這些勢力之爭,“我聽說,咯丹三殺已經對你動手了?你碰到了幾個?”韓鍔一低頭,他知道,方檸在康城本來還有很多事務,之所以這麽急著趕回,想來就是為了這事了。他低聲道:“一個。”

杜方檸在他躍身上房時想來就已看出了他肩上有傷。這時二話不說,伸手就去剝韓鍔身上的袍子。韓鍔擰了擰身,杜方檸手卻壓在他肩上,低聲道:“別動!”那聲音嚴厲中又有一絲溫柔,韓鍔一靜,就聽了話不動了。

杜方檸把他的外衫從領口褪下,只見從肩到背,好長的一條剛愈合的傷口。只看那傷口形狀,憑杜方檸對韓鍔功底的熟悉,已大致猜得出當時動手情形。她用指輕顫著順那疤痕劃下,低聲道:“好厲害的刀法。是戈壁長刀圖魯?”韓鍔靜靜道:“我猜是他。”杜方檸牙齒微微輕顫。她沒有說話,但韓鍔了解她,凡她這樣的時候,那不是害怕,而是——憤怒!

杜方檸的手指停在那道疤痕的末尾就沒再動,可那指尖卻傳出了一點熱力。兩人心中同有一種豪氣湧起——有我‘索劍之盟’在,就算什麽咯丹三殺來了,又有何懼?就是大小金巴連同俞九闕同時出手,那又怎樣!

兩人同時聽到了彼此心裏的呼嘯之聲,那是他們聯手對敵,數犯豪強時就養就的默契。他們似同時給那咯丹三殺判了死刑,因為方檸那手指的輕顫。她的憤怒是為了韓鍔的傷,韓鍔的憤怒是那人居然惹動方檸、讓她一向平靜的心居然如此憤怒。只聽杜方檸道:“不只他們,大漠王莫忘記恨你傷他之仇,近日與莫失已同時出馬,只怕不日也就要有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