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日色賦 第七章 千杯綠酒何辭醉(第3/4頁)

卻見余小計露出頭來。韓鍔面上一笑:“小計?這時怎麽跑了來。”他一挺身走出閣外,卻見小計是一個人來的,身邊沒有跟人。他臉上一沉,不由責備道:“烏鎮海呢?不是叫你不要一個人出來嗎?你就這麽不聽話?”但小計神情卻與平日大是不同,只見他眼圈有些紅紅的,似是才哭過,身上也濕淋淋的。韓鍔大奇,奇後一驚,怒道:“可是又有人對你下手?”

余小計搖了搖頭,默不作聲,韓鍔不知他是怎麽了。他本不善說話,半晌才問:“小計,你別這樣。鍔哥剛才不該怪你,究竟怎麽回事?”

余小計低頭道:“鍔哥,你跟我來行不行?”

韓鍔一愣,余小計卻已低著頭轉身就走。韓鍔沖閣內連玉吩咐了一聲,連忙跟上。余小計卻停也不停,一直就向外走去。他出了內城,就向西岔,卻一直岔出長安城外,一路上只管低了頭。長安城外不遠就是涇水的一條小支流,小計行到那支流旁邊,肩頭已忍不住地不可控制地抽搐起來。韓鍔看得又驚又急,扳住他肩膀,柔聲道:“小計,誰欺負你了?”

余小計默不作聲,韓鍔看向他臉上,只見他一張小臉上全是淚水,眼睛已整個哭紅了。韓鍔只覺心中一疼,輕輕攬住他肩膀——好久好久了,小計都沒在他面前哭過了,就是哭,也從不像這次哭得這麽淒慘。余小計輕輕掙出了他的手臂,奔到河邊,見到那水。身子一軟,卻就跌坐下來,似再也撐持不住了似的。

可他又不出聲,這麽無聲的抽泣比什麽都更能傷人。韓鍔也坐到他身邊,默默地找不出安慰的話,更不知該怎麽問。余小計半天才止住抽泣,慚愧欲絕地把頭彎到自己膝上,低聲道:“鍔哥,我對不起你!”

韓鍔輕輕拍著他的肩:“怎麽了,你到底說話呀。”

余小計擡起臉道:“昨晚,我把伯伯——你父親救出來了,我去了怡親王府。”韓鍔一呆,怔在那裏。卻聽小計那擡著臉強迫自己勇敢地道:“可是現在,他死了。”韓鍔的臉登時一白。他來不及反應這一句話,臉上只是一片空白。父親……死了?死是什麽呢?他今年,該還不到五十吧?

余小計強迫自己擡著臉看著鍔哥的臉:“我把他本來好好地背出了怡王府,也沒有什麽人驚覺。這時伯伯問我:‘你要帶我去哪兒呀?’我那時還很高興,說:‘我們去見鍔哥’。可他在我背後聲音卻都變了,直嘶啞著說:‘我不要,我不要。’我都愣了,不知道他怎麽會這樣,可他堅持著求我,說‘我不要,死也不要’。那聲音好堅決,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了。我回頭怔怔地看著他,可接著,他卻哭了。”

他的臉上忽浮起絲淒慘的神情,似是當時不懂的現在卻開始明白了。“我不知道怎麽辦才好,我頭一次見到這麽大年紀的人哭。我想,要不先把他背到一個背人的地方慢慢勸他?他同意了,於是我們就來到了長安城外。我還是費了好大勁兒才把他帶出的城,城門那時都鎖了。我當時,就是把他帶到了這裏……他一直都不開口說話,我也不知該怎麽開口跟他說。過了好半天,他才說:‘孩子,你是鍔兒的朋友吧?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我,現在愧見他。他是他,我是我。他有他的傲氣,我……我一生都沒活得硬氣,可在自己兒子面前,現在再去求他收容,那我這一輩子……’他沒有說下去。我當時好像聽明白了些,卻又不明白。只聽他道:‘他回長安了?’我點點頭。伯伯的臉就變得神情好奇怪,好空茫,半天小心翼翼地問:‘鍔兒現在事業是不是做得很好,很風光?’我不知道該怎麽跟他說,就道:‘鍔哥現在做元帥了,好大好大的官,要把你接回去享福呢。’他的臉色卻似乎又高興,又害怕,又有些慚愧,我也說不出那是一種什麽樣的神情。我聽他喃喃道:‘他那麽硬氣,那麽努力,那麽驕傲,一點也不像我這個不成材的……爹,做得多風光也是應該的。’我想他是在為你高興呢,以為他答應跟我見你了,心裏也高興起來。可接著卻聽他沒聲了,過了好久好久,我都不知怎麽開口了,他忽然道:‘可是,那是他的風光。我是再不能去沾的,要不,我這一世就真的永遠成不了人了。他要是怕我在怡王府做下人傷他體面,我就再也不回怡王府了,也不去他那兒,我找個背人的鄉下悄悄地躲到死好了。’”

余小計這時擡起淚眼,抽泣起來:“鍔哥,我好笨。我為了勸他跟我回去見你,說你絕不會看不起他的,我就把艾可怎麽逼你要折辱你的事都跟伯伯說了,還跟他說了你決定那天就要去接他回來的。我看到伯伯的臉上先是怕,後是傷心,神情又有點忿怒又有點軟弱,最後卻似變得幸福起來,以為他就同意了。沒想他說:‘可是,你看我現在身上這麽臟,怎麽去見他?我還是先洗幹凈了吧。這一次,我絕不能再玷辱鍔兒了。’我聽他答應,就高興起來。天也不涼,伯伯要在河裏洗洗,這水通涇水的,也還幹凈,我就答應了他。可他那時仿佛好怕羞,不肯叫我在旁邊看著他脫光,我還笑他這麽大年紀還怕羞呢。聽了他的話就走得遠遠的了,還背過身,好讓他下水去洗。他下水前,嘴裏囁嚅了兩聲,似乎還想跟我說什麽。我卻全沒聽清,他最終也沒說,就下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