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日色賦 第十九章 曾經滄海難為水

韓鍔望著俞九闕那黑闊的有些僵硬的身影,第一次感覺到:原來他也有些老了。這位自負天下第一高手的九閽總管俞九闕,就是他,給天下修習技擊之士心理上以不知多少威壓——可是,原來他也有些老了。

可是,他也不過年才過五十吧,為什麽會讓自己都感出一點老態?是不是,這麽多年,身處九重之高。護衛宮禁,聲名之重,責任之重。讓硬朗矯健者如他,也多少承負難當,有所疲累呢?三年了,從當日崖頭一敗到如今重新與俞九闕正面相對,已過了三年。三年之後,自己終於可以平視他了——而當年的第一次見面,自己是如何被他九閽九闕的氣勢壓迫得呼吸兩難!

俞九闕最讓韓鍔感到壓迫的也讓他不由不尊敬的也許就是:他絕不僅僅是個技擊高手——哪怕說是修為絕頂的一代高手也實在小視了他,讓韓鍔恐懼與敬佩的是他的克忍與致用,他由技擊一道而延其用而至天下。就如同他的技擊之道一樣,他所要訴求的,是不是一個穩定?那堅如磐石的穩定?他護衛著這個王朝的核心,護衛著那個勉強的唯一可以攏住那四分五裂之勢的大一統的圖騰。這種績業,要多少堅忍,多少毅力才可以完成?

韓鍔吸了口氣:俞九闕當其少年時,只怕未嘗沒有攬轡而廓清天下的少年人的狂想吧。但成熟的他卻成熟於何時?拋卻所有狂想,面對這一個慘淡的現世與實際,就那麽把這一片潰爛分崩全力維護著。他定了定心神,終於開口道:“俞總管,你請我見面,卻為何事?在下也正好有事請教——當今局勢,不知俞總管有何良策可以教我?”

他說得很真誠,也很直接。俞九闕回答得也直接:“削弱東宮”。

然後他長吸一口氣,如鯨吞滄海,飲盡碧波白浪,也吞盡所有腐臭腥惡:“但保其儲嗣之位。”

他定定地看了一眼韓鍔:“韓將軍,你們都不希望太子與宰相之爭鬧到天下流離塗炭。我一直不能有所舉動,一是為自顧身為宮內總管,不便參與朝務,二是為,我手中並無軍中之力。如今他們在軍中各有羽翼,一旦為禍,只怕不小。如想免其禍患,當今形勢,只有開導了。借曹蓄厚一案,可先行削弱東宮之勢——東宮登基,本不見得就有大禍,只是他這些年為自保培植的勢力,人人各懷己欲。他們現在還未當實位,未掌實權,一旦得勢,那欲望的勃發只怕會傾軋得血流成河,激起黨爭之變。所以,我望韓將軍可以削弱其勢。這個天下,要它好是好不到哪裏去了。弱君庸臣,也許是唯一可以保其平定的方式。那是一種平衡,所以,我們要削弱東宮之勢,也要奪掉仆射堂軍中實力,但一定要保東宮儲嗣之位。”

他吐了一口氣:“至於想求什麽真的天下承平,海晏河清,那卻是要一代賢君名臣來做的。賢君難求,而你我,不過是一介武人,名臣怕是做不來的,只能求力保平定也就夠了。我之所求,只不過不激出奪宮之變吧。”

他嘆了口氣,目光倦淡而又冷硬,看著紫閣峰下面的那個“天下”,口裏淡淡道:“當然,這要先看你。你不會真有意助那余皇後的孩子余小計來奪這個儲君之位吧?”

這一句話他問得陰冷難測。

韓鍔也不知他對自己的兩種回答都會做何反應,他只從實而答,搖了搖頭。俞九闕忽然有些悲涼地看了他一眼,無聲地笑了下:“其實,你像以前一樣的鷗遊江海有何不好,何必一定要入這個長安呢?”

他頓了頓:“進來跟我一樣,拼盡己力,也不過保其腐臭,讓它慢慢地潰爛下雲?”

一個人怎麽可能如此冷靜?韓鍔心裏忽湧起了一股激情。以俞九闕苦修苦練的“九閽”,他的心中一定也壓藏著什麽為他人所不知的某種激情。他忽然升起一種孩子似的心理:每當面對俞九闕,他都有一些想出手一擊。他是一個權威,這一種渴望在韓鍔心中無時不在。可現下,他卻只想揭開俞九闕表面上那層鐵幕,往裏面看上一眼。只求看到一眼,對他來說就夠了。他很想了解這一個“父親”樣的男人真正的隱衷。

父親——俞九闕在技擊之術上確實對他有這樣的一種威壓之感。俞九闕極精擅“觀心”之術。他忽開口道:“你心裏好像還有什麽疑問?”

韓鍔定了定神——他是還有疑問,他忽開口問道:“當年余皇後妊娠前遇刺,真的是你下的手?”

這是方檸告訴他的,她所圖為何,想讓自己與俞九闕一拼?俞九闕詫異地向他望了一眼:“你怎麽知道的?”

他沒有回答,但這回答已足夠肯定。韓鍔一只手不自覺地就按在了劍把之上——他對余皇後沒什麽感觸,但:他怎麽可以傷小計至如此之重?這已是他本能的反應,只要那人傷了他的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