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四章 不老長春谷

仆從們回歸,山莊內一時熱鬧一片。師娘拗不過侍女媽子們,只得由著她們收拾打掃。一群人便在堂中圍坐,就著上好的果子,再用些姜絲煮的黃酒。

孫向景此刻感動不已,不住流淚,幾個老媽子哄了半天也不見好,只得由那清平夫人抱在懷裏,細心安慰。原本他早已看破生死,參透緣分。雖然心中知道,同齡人歡喜慶賀的生辰對自己來說便如閻羅催命的符咒一般,也能坦然面對,只求有生之年活得自在,不求其他。哪裏料想周圍眾人這般關愛自己,勞心費力。師父師娘不說,那就是親生父母一般;師兄師姐不提,那也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骨肉;但是實在不成想往日裏粗使得仆役媽子也這般關心自己。

孫向景是知道的,這山莊裏的人個個都知道自己身患重病,命不久矣。原本在他心中,那些仆役媽子悉心照顧自己,只不過是怕自己在他們照料下出了什麽差池,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罷了。但今日師娘無意間一個舉動,卻是觸動了那些下人的內心,迫得他們不顧一切地表達了對自己的一份真情。無論是衣物繡品還是城裏酒樓,都提醒著孫向景正視這份真情,也觸動著他反思自己往日的作為,令他幾分感動,幾分羞愧,幾分傷懷,這才淚流不止,怎麽也不能停歇。

想來給他做件衣服的布料,也要那些媽子侍女辛苦月余才能購買,更不說仔細剪裁繡制,其中花費的銀錢心思,對這些苦命人來說也是頗為奢侈;男仆們面上簡單粗暴,只是吃飯喝酒了事,孫向景卻是知道,蘇州城最好的那家登雲樓,訂一桌酒席就要花去數百兩紋銀,這筆銀子只怕他們也是省吃儉用,如刀割肉一般地省下來的。他自己頗為崇尚佛經,先前與苯教大德也頗為有緣,卻一直忘了身邊所有的人都在平等眾生之中,並無高下,枉論貴賤,那份真摯無疑的善與愛總是一般無差的。

其余幾人只說小孩子心性軟些,被那人間真情感動。清平夫人卻是閱人無數,心思百變,人精一般地存在,活得生尾巴的人物,見孫向景這般反常,全然不似平常作為,便已經將他那心思猜中了七八分,這才抱著他好言安慰,貼著耳朵與他說了許多貼心解憂的話語,好不容易才將孫向景安撫下來。

眾人見孫向景哭得一塌糊塗,心中多少有些不忍,縱是長生老人這般宗師,也是暗嘆不已,卻也無法,只得絞盡腦汁地想法子逗他開心。陳風崇最是疼愛這個小師弟,雖不能陪伴身旁,卻總是時時掛念。此刻見得這番景象,便連忙伸手入懷掏了一只木匣出來,說道:“向景,先不忙哭,看看師兄給你準備的禮物,看完再感動涕零也是不遲。”

孫向景抽搭著接過木匣,哽咽著道謝,當下打開,只見匣子裏放著一片碧綠的葉子。孫向景心中疑惑,伸手將那葉子拿起,卻發現這片葉子乃是翡翠雕成,巧奪天工,一絲一毫凈是栩栩如生,比那樹上長得還要真實幾分。

陳風崇見他疑惑,大聲說道:“這是前朝宮中之物,乃是玄宗皇帝的寵妃玉環娘娘貼身事物,若是經常含在口中,生津止渴不說,更能調和五臟六腑,溫養經絡,端的是難得的寶物。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貴妃墓裏起出。為了這塊東西,禁軍追了我怕是一月有余……”

陳風崇說得唾沫橫飛,眾人臉上都是一片尷尬。只見清平夫人輕輕將孫向景放在一邊,起身便拎起陳風崇的領口,拖著他到了門邊,一通老拳毆打,直說此等不詳之物也敢拿出來送與師弟,還是盜墓偷出來的,不知道他安的什麽心思,這等珍寶為何自己一無所知雲雲。直打得陳風崇聲音漸小,出氣趕不上進氣,長生老人怕鬧出人命出言制止,方才罷休。

孫向景卻對這塊翡翠頗為喜愛。擡頭看了看已是半死的陳風崇,孫向景伸手解下頸中掛著那尊徐方旭早年贈送的施藥觀音像,將這葉子與觀音串在一起,又戴回去,一臉滿足。

清平夫人痛毆了陳風崇一番,這才坐回眾人身旁,取了那《上陽台貼》交於孫向景,說道:“這是前朝青蓮劍仙手書的《上陽台貼》,師姐知道你一直仰慕青蓮劍仙,多方苦尋,找了這帖給你,你便收下罷。”話語間竟是十分自然,絲毫不顧為這貼子差點喪命的某人還在一旁呻吟。

孫向景此刻更是喜不自勝,掛著一臉眼淚鼻涕便笑了起來,舉著那副《上陽台貼》仔細觀看,口中不住念叨“仙人撫我頂,結發授長生”、“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1]等詩句,一時竟是癡了。

原來長生老人一脈起初便是得了前朝的《太玄經注》,相傳原作者與李青蓮頗有一番奇妙因緣,故而門下眾弟子都對那李青蓮心懷崇敬向往。這才有陳風崇冒死盜貼,清平夫人百般逼問,孫向景愛不釋手,都是有這一份因果糾纏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