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微光(1)

唐天授元年,高宗的皇後武則天改唐為周,自立為帝,定都洛陽,登臨大寶,改名武瞾,尊號“聖神皇帝”,建立武周王朝。

載初二年,法明和尚等撰寫《大雲經》四卷,其中雲武瞾乃是彌勒佛化身下凡,應作為天下主人。武瞾大喜,詔令將其刊印全國,更召集了一眾高僧大德為民眾講解經文,以“彌勒下凡”的身份抵制李氏自稱的“老子後人”,鞏固自身法統。

武瞾此舉,一時改變了自李唐開國以來,尊道抑佛的局面。和尚們在改朝換代的政治鬥爭之中把握住了機會,將皇帝拉入了自己一門,一時占據的大統名分,佛道得以大興。

而相反的,一眾道門中人便一時失勢,地位不說從雲端掉落泥淖,也是大大不如先前。道家一時門庭冷清,香火不盛,甚至出現了道士還俗後又出家,改投佛門的事情,情形十分狼狽。

江州城外的某個小道觀,也受到了朝廷局勢變化的沖擊,再沒有了先前那般如日中天的氣勢,顯露出了些許頹廢樣子。原本這道觀中還有幾名道士,如今也是走的走,跑的跑,只剩下一老一少,師徒二人。

吃過中午飯,看著道觀裏冷冷清清的模樣,小道士又是一時心中不忿,與老道士討論起來。說話間,也橫豎不過是些朝中的盤根錯節,佛家對道家的壓迫陰謀之類,其中言語激烈,又是以臆想之處居多,頗有些皇帝拿金鋤頭下地幹活的意思,不過是尋常老百姓的見識。

老道士上了年紀,多讀了幾本經書,肉身修為不過爾爾,道德理論卻也高超。也是這一年多來眼看著道觀冷清下去,自己毫無辦法,又不好叫眾徒弟們跟著自己吸風飲露,阻撓了他們的好事前途,只得看著。倒是這小徒弟向道之心堅定,從未提起過離開的話語,只是時常抱怨,又是激於一己義憤,十分話多。

對於這種情況,老道士原本已經習以為常,又是感念這小徒弟的向道之心,尋常不曾與他多做糾纏,只是好言勸慰。今日卻是不知為何,許是天氣暑熱,叫人心中煩躁;又或許是進來香火供奉不足,飲食太過寡淡,竟是叫老道士越聽越覺得心煩,不由得多說了一句道:“徒兒,你成日這般數落朝廷,原是於道無補的。你若有心修行,還是好生誦念經典,來得實在。”

所謂寡酒難飲,一個人自說自話,總是沒有什麽意思。小道士不料師父搭話,一時暗喜,連忙說道:“師尊明鑒!弟子向道之心已定,眾念皆寂。只是如今朝中局勢如火,則天皇後以女子之身上位臨朝不說,更受了一幹妖僧挑唆,陷害道門!縱是弟子修為再高,哪怕證就大羅金仙業位,眼見人世間道統不存,亦是難以心安!”

老道士聞言,眉頭一挑,有了些不滿之意,呵斥道:“放肆!胡說!且不說陰陽輪轉,男女皆可為一方人王,你妄議朝政,乃是招致災禍的舉動,不理不智。就說現在不過是風水流轉,佛門一時昌盛,則天皇帝臨朝之時,我道家也是一力支持,哪裏會受了什麽陷害!你心浮氣躁,不通道理,妄自議論之處,已然是口舌招引禍事,不妙,不妙!”

小道士聞言,一時氣氛,反駁師父道:“陰陽輪轉,也有個陽為天,陰為地的道理。師尊怎的不見,《易經》中雲,乾上坤下,君子當道,天地交泰,用之大吉;坤下乾上,小人橫行,地天交否,大往小來矣!如今道門中人,多有投身佛門之輩,豈不是陰陽顛倒,天下大亂的征兆?長此以往,何人修道,何人傳道,道統何存?”

老道士不料徒弟能說出這等話語,一時有些驚訝,又是控制不住,怒上心頭,說道:“好好好!好學問!這《易經》中的道理,你算是信手拈來,如數家珍了。可你入我一脈,豈不知門中所修經典,乃是漢末楊雄先師的一本《太玄》麽?你光知道乾坤之間的變化,怎不知天地人三才歸一,諸事流轉的奧妙?‘龍出於中,首尾信,可以為中庸’,乾坤之外,還有人道存續。天不變,道亦不變!這等道理,你何時才能懂得?”

小道士被師父一通反駁,也是知道自己一門的根基,乃是楊子的一部《太玄經》,若是單論起卦象道理來,十個自己也不是師父的對手。只是他這段日子實在委屈得緊,眼見著自家小廟香火衰微,幾位師兄又是紛紛棄道投佛,實在叫他這個十幾歲的小孩兒看著不是滋味,又是沒有老道士那般虛懷若谷的養氣修為,自然時時郁悶。

今日老道士難得接了他的一句話,叫他有地方論理,卻又是一時落在了下風,也是知道自己的道德理論遠遠不如師父。只是一股意氣憋在胸中,總要尋個口子發泄出來,小道士現如今也是難以自持,憤然說道:“師尊講求中庸虛懷,可別人不叫你安生度日哩!太宗開國以來,道門地位尊崇,壓了佛門多年;如今他們一朝翻身,哪裏會叫你有好日子過!我等道門中人,若再不尋到一個法子相抗,只怕難逃劫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