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片山微雨(第2/12頁)

樂之揚知音會意,笛聲略略一轉,立刻融入琴韻,極盡輕靈變幻,一如浮雲飛逝,縈繞明月四周,又如孤鴻西來,回顧汪洋大海。

自從當年一別,兩人一琴一笛再次協奏,依舊默契無比,能靜能動,可輕可重,大如天海,渺如微塵,有一江流瀉之暢快,也有離婦悲吟之淒冷,洶湧處如風吹海立,幽寂處似月照花林,笛聲飄浮婉轉,好似人生之無常,琴聲雋永流轉,又如天地之永恒。

兩人心思相合,音律也是如魚得水,奏到得意之處,朱微挑撚隨心,勝過六七人同時彈奏,琴聲繁音匯響,直如萬壑松濤鼓蕩而來。樂之揚一口中氣不泄,笛聲悠悠向上,直如無形繩索,直要高入雲端,挽住虛空中那一只冰魄銀蟾。

朱元璋、席應真均是七旬老人,嘗遍世事,飽經憂患,但置身這一支曲子之中,仍是心懷激蕩、感慨無限,回首生平功業,當真如夢如幻,一切金戈鐵馬,盡都化作驚濤冷月,直到一曲奏罷,琴與笛雙雙停下,兩人耳邊心上,仍有余音回響。

大殿中寂靜無聲,殿中之人各懷心事、沉思默想。過了良久,朱元璋方才嘆一口氣,徐徐說道:“牛鼻子,令徒吹得一手好笛子。”

樂之揚心驚肉跳,朱元璋心性難測,也不知這一句話是正是反。憂慮之際,但聽席應真笑著說道:“不敢當,這吹笛子的本事可不是貧道教的。”朱元璋笑道:“自然,你也教不出來。聽其音,知其意,足見此子非俗。牛鼻子,算你眼光不壞。”

席應真一笑,樂之揚兀自呆立,冷玄驀地張眼,銳聲叫道:“兀那道士,陛下誇贊你呢!還不趕快謝恩?”樂之揚一愣,慌忙屈膝跪倒,說道:“謝過陛下。”

朱元璋擡手說道:“免禮了吧,你今年多大了?”樂之揚暗暗松一口氣,低聲說:“快十八了。”

“十八?”朱元璋拈須沉吟,“微兒,剛才吹笛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來了。還記得兩年前那個小太監麽?無怪我覺得小道士面善,原來他倆長得真有些相似。”

樂之揚只覺兩眼發黑,快要昏了過去,朱微也是臉色煞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但聽朱元璋慢慢說道:“微兒,我知道,小太監對你有救命之恩,他被張天意殺死,你心裏一直難過。宮裏宮外的笛手,大都配不上你的琴聲,這兩年你落落寡歡,想必也是少了知音的緣故。如今可好,照我看來,小道士的笛子比那小太監高明一倍,以後我若有閑,必當招他入宮,與你琴笛和鳴……”

樂之揚聽了這話,心中大石終於落地,剛要松一口氣,忽聽冷玄說道:“聖上明斷,道士不是太監,怎可在宮裏行走?若要他為公主伴奏,頂好將他一刀閹了。”

樂之揚又驚又怒,朱微也白了臉,結結巴巴地說:“這,這怎麽行?女兒寧可不要人伴奏……”朱元璋揮了揮手,笑道:“冷玄說的不無道理……”樂之揚只覺一股冷氣從背脊躥起,頭皮陣陣發麻,但聽朱元璋又說:“但那只是尋常之理,太醫也不是閹人,照樣在宮裏行走。道靈是牛鼻子的徒弟,偶爾往來宮中,也不違宮廷之禁。”

冷玄幽幽一嘆,說道:“陛下如此說,奴才不敢多言。但宮禁大事,還是謹慎為妙。”朱元璋淡淡說道:“宮中護衛由你負責,一切你去安排好了。”冷玄點一點頭,閉目縮身,有如一道暗影,徐徐退回到老皇帝身後。

樂之揚心中大罵:“老閹雞好不歹毒,居然想要閹了老子,他自己做不成男人,就指望天下人跟他一樣。”想到這兒,又生疑惑,“老閹雞的眼光歹毒,也不知他看出破綻沒有?”想著凝目看去,冷玄神色木然,凝立不動,看上去生氣全無,就像是一尊白紙糊成的假人。

忽聽朱元璋又說:“牛鼻子,今天來了就別走了,陪我下兩局棋,說幾句陳年古話。而今打天下的老人越發少了,除了你,就只有耿炳文和郭英了。”

朱微笑道:“父皇和師父下棋說話,我在一邊彈琴烹茶。”

朱元璋笑了笑,揮手道:“冷玄,你帶小道士去歇息,不要慢待了他,也別讓他宮裏面亂跑。”

“遵旨。”冷玄看了看樂之揚,慢悠悠說道,“請吧!”樂之揚縱然不舍朱微,但也無可奈何,只好跟在冷玄身後。

老太監當先引路,左一拐,右一折,白影蕭索,恍若鬼魅,走了數百步,到了一處回廊。冷玄左右看看,但見無人,陡然腳步一頓,向後掠出。樂之揚眼前一花,便覺疾風襲來。他欲要躲閃,卻快不過冷玄鬼魅幻形似的身手,只覺脖子一緊,仿佛加了一道鐵箍,整個人騰空而起,砰地撞在了一根廊柱上面。

樂之揚後腦劇痛,背脊欲裂,脖子似要斷成兩截,定眼看去,冷玄一手拎著拂塵,一手捏著他的脖子,臉上枯槁無光,兩只眼睛冷如冰雪,直勾勾盯著樂之揚,眼底深處,湧出一股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