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回首往事

說到這兒,鄭和雙目發紅,嗓子微微哽咽:“再後來,我聽到了你的死訊,天可憐見,沒想到你還活著……”

沖大師笑了笑,漫不經意地道:“貧僧人在空門,非死非生,三保,你還信回教麽?”

鄭和恭聲道:“托王子的福,三保依然信奉真主。”

“我亡國之人,有何福氣可言?”沖大師擺了擺手,“王子二字再也休提,薛禪已死,這世間只有和尚沖大師。”

鄭和忙道:“小人不敢,小人眼中,你永遠都是薛禪王子。”

沖大師注目幼時同伴,眼裏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傷感,樂之揚一邊看見,也不由暗暗稱奇。自從見到沖大師,這和尚心狠手辣、詭譎百出,看似談笑自若,實則心如鐵石,從無半點兒真情流露。

但聽鄭和又問:“薛禪王子,那一天之後,究竟發生什麽?你又何以遁入空門?”

“那一天麽?火光好大,把滇池的水也映紅了。”沖大師看向河面,沉默時許,“三保,你還記得我妹子麽?”

“怎麽不記得?”鄭和流露出追憶神情,“寶音郡主冰雪可愛,王府裏上上下下沒有不喜歡她的。”

沖大師閉上雙目,柔聲說道:“那時劍,外面亂成一團,王府裏卻寂靜得可怕,人人板著面孔,就連走路也沒聲息,偌大的府邸仿佛一座墳墓,人在其間,幾乎窒息。母親見勢不妙,讓我帶著妹子在書房下棋,寶音年紀小,人卻懂事,平時下棋總要我饒她幾子,那天見我不快樂,就說:‘哥哥,別苦著臉啦?今天你不用讓我了,愛贏幾盤也行。’“我大寶音幾歲,略知時勢變化,聽她這麽一說,悲從中來,流下眼淚,寶音慌了神,取出手帕給我抹淚。我忍著淚對她說:‘寶音,今後你要聽話,不論發生什麽,你都要聽我的話。’寶音點頭說:‘好啊,不論發生什麽,我都會聽哥哥的話。’”

鄭和嘆道:“寶音郡主最懂事,身份貴重,卻沒有半點兒驕奢浮華,這些年,公主郡主我也見過許多,如她這樣的卻沒有第二個。”

樂之揚暗暗不平,尋思:“怎麽沒有第二個,那是你沒見過朱微。”

沖大師笑了笑,繼續說道:“我正與寶音說話,母親走了進來,抱著我們落淚,問她緣故,她也不說。這時父王的親兵進來,說道:‘王妃,時候到了’。母親抹去眼淚,帶著我們出門,父王已在外面候著,不過一夜工夫,他頭發全都白了,臉色慘白發青,兩只眼睛也陷了下去。院子裏黑壓壓地都是人,妃妾、大臣,還有別的兄弟姐妹,大家擠在一起,可都一言不發。親兵把我們趕上馬車,出了王府,離開昆明。一路上安靜極了,除了馬蹄車輪,只有女人小聲哭泣。

“我一路安慰寶音,沒過多久,她便睡著了。我尋思達裏麻一敗,父王精銳盡喪,再也無兵可用,為今之計只有兩條,一是投奔大理南蠻,二是流亡安南、占城。大理兵微將寡,明軍一到,勢必望風投降,投奔他們,保不準被當做禮物獻給沐英。藍玉。至於安南,本是我大元宿敵,貌似臣服,內懷二心,落到他們手裏也是兇多吉少,至於占城小國,不堪一擊,根本不是久留之地。故而我思來想去,但覺無論如何都是死路,無怪古人說:‘傾巢之下,豈有完卵’,大元完了,我們這些遺民,自然也得給它陪葬。”

樂之揚忍不住問道:“大和尚,你那時幾歲?”沖大師道:“十歲。”

“騙人。”樂之揚笑道,“十歲的小孩,怎麽會有這麽多稀奇古怪的念頭?”沖大師笑了笑,不置可否,鄭和卻大為不平,說道:“薛禪王子有夙慧,打小兒就是神童……”

沖大師擺手道:“三保,這些不相幹的事說它幹什麽?”

“是!”鄭和恭謹道,“小人本性使然,見不得有人說王子的不好。”沖大師看他一眼,點頭道:“很好,三保,你很好。”

鄭和問道:“但不知後來如何?”

沖大師想了想,說道,“馬車駛了一會兒,忽又停了下來,我下車一看,竟是到了滇池岸邊。那時斜陽落盡,水如血染,湖岸邊一片衰草,看得人心裏難受。父王站在岸邊,對著湖水發了一會兒呆,忽將馬鞭一扔,回過頭直勾勾望著我們,說道:‘完了,全都完了。’話一出口,湖邊哭聲震天,寶音雖然沒哭,可也死死拽住我的衣角,靠在我的身邊發抖。

“父王又說:‘明軍追趕上來,男人都得死,女人都會受盡汙辱。當年宋人兵敗崖山,十萬軍民蹈海而死,宋人一貫怯懦,尚且血性如此,我等身為黃金家族的子孫,難道還不如那些宋人嗎?’他這話十分明白,鼓勵大家寧死不辱、自殺殉國。然而螻蟻尚且偷生,這些妃子王孫養尊處優,渾然不知世事艱難,一時間,只聽哭哭啼啼,並無一人打算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