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男人返回自己棲身的邸店小屋。

距離天黑還有一段時間,他決定稍微休息一陣。經過方才那一場盛大的表演,即使是他也忍不住有些疲勞了。這一回雖不是親自動手,卻遠比之前兩次更加勞心勞力。那個化名婆羅多的家夥真名叫駱可及,也是常山兄弟的一員,如果說除去師崇道、曹十鵬兩人還能憑著攻其不備的話,想要對付駱可及可是著實需要動一番腦筋。且不說怎樣在駱可及日日用慣了的道具上做手腳,單是如何避開戲班那一群伶人便費了他不少的心思。

不過總算是皇天不負有心人,駱可及終於還是按照自己的計劃死去,那家夥一直愛出風頭,能在如此這樣一場華麗的演出中謝幕,也算是讓他死得其所吧!

臨近房間傳來一男一女聲嘶力竭的爭吵,邸店簡陋的木板墻根本無法隔絕任何聲響,雖然住在此地不過區區幾日,男人卻已然對這對鄰居的生活細節了如指掌。聽起來這是一對初來長安討生活的年輕夫婦,幾乎日日為生活瑣事口角、廝打。邸店其他住客時常受不了吵鬧出面制止,而與其不過一墻之隔的男人卻並不覺得厭煩,反倒頗有些羨慕。

時不時有個人拌拌嘴也挺好的。男人坐在角落裏沉思。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在兩人共同生活的歲月中,磕碰、拌嘴自然在所難免,但所謂床頭打架床尾和,兩人很快便會和好如初。他愛他的妻子,他一直以為自己一定能和她白頭偕老,還有他們的兒子,他至今還能回憶起在知道妻子懷孕那一刻的雀躍,他記得懷抱中的嬰兒溫熱而細膩的觸感,他更忘不了聽見兒子喊出第一聲“爹”時自己難以自制的喜悅。那些時日無疑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賢惠的妻子、聰明的兒子,他甚至不再留戀曾經波瀾起伏的生活,想要這簡單平凡的日子永遠延續。

然而,所有的幸福都在那一天終止了。她永遠離開了他,帶著他們的兒子,在得知這個消息的一瞬,他只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整個世界已經不復存在,除了恨,強烈的恨,刻骨銘心的恨!這一切都是常山兄弟造成的,是他們奪走了他的幸福,是他們毀掉了他活下去的希望。從那一刻起,復仇就成了男人生活的唯一主題,每活一天,他就永遠不會停下復仇的腳步。常山兄弟必須從這世上徹底消失,他發誓決不會放過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天色已漸漸暗了下來,隔壁的嘈雜也早已停歇,男人卻已全然陷入了對往事的沉湎,仿佛絲毫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

常山兄弟是江湖聞名的惡黨,想要向他們復仇並不容易。男人為此可謂耗費了無數心血,除了查明他們現在的身份、所在,還要精心設計將他們處決的方案。男人不希望他們毫無察覺地死去,那對他們簡直是太仁慈了!他們必須死,而作為對他們罪孽的懲罰,他還要讓他們一個一個,以他們自己曾經犯下的惡行的方式死去。

男人忍不住笑了,但這笑容絕不帶有一絲一毫殘忍、肆虐的快意,反而充滿了仁慈與悲憫。男人並不是任何神祇的信徒,而一瞬間他卻感到自己周身充滿了神性。他知道他已經是神了,從決定復仇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然成了神祇的化身。

他們都是罪人,男人回想起那日發生在右金吾官衙前的一幕,原本這“認罪大會”不過是他為了調虎離山設下的圈套,但出於遊戲的心理,加之距離真正的好戲上演也還有些時間,他還是來到布政坊,他希望看到的是人們出來檢討、反省,卻沒想到展現在眼前的竟是一場滑稽熱烈到令人發指的狂歡。男人起初覺得憤怒,繼而反倒釋然起來。如果說最初他還只是要決定常山兄弟的命運,那麽現在,他將成為整個長安,乃至整個世界的主宰。

光線越發昏暗,男人卻遲遲沒有起身點燈。

光亮有什麽用呢?如果他生命中還曾經有過光明,那麽現在也只剩下無盡的黑暗,而他將在黑暗中隱藏,直到一切結束。

他隱約想起在百戲場迷離光影中瞥見的那個瘦長的人影,他知道那是追捕自己的人中的一員,他不小心把那把黃銅鑰匙掉落,本想回身去搶回來,但還是放棄了。因為他根本就不相信長安城有捉得住自己的人。他對自己說,這是為了確保整個計劃的實施。但那瘦長的人影,那追著他忽然停下來大口喘氣的人,還是不斷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他必須驅除掉這隱隱的心病,鑰匙既然已經丟了索性就作為下一次命案的提示好了,本來他也會給些提示,只不過,這次丟鑰匙的意外作為提示稍早了些。

但,誰知道呢?不如將錯就錯,這件事也許從此變得更有趣了。他需要去弄清這個瘦長人影的姓名身份。也許那人就是曹十鵬所說的獨孤仲平?這並不難確認。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呢?這樣想著,他甚至開始有些期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