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火

和聿修一段偶遇轉瞬也過去數十日了。自那日分開之後就沒再見過面,施試眉在百桃堂羽觴樓樓頂自斟自酌,一個人喝酒。

月色清明、清寒、清碎。

自羽觴樓頭望下,百桃堂內燈火處處,暗暗的笑聲宴語隱隱傳來,不知今日多少男兒迷醉在溫柔女子的情懷中?她拿著眉筆自個給自個畫眉,對著杯中的影兒,畫了自個瞧著,隨即又用羅帕沽濕了酒抹了去,依然是素眉不掃。

畫與誰看呢?

又曾畫過與誰看呢?

那些看過她春山眉的人,又都在哪裏呢?

倦倦地笑了,偶然想起來數十日前那認真的男人。她想,假如畫與他看的話,就算是分離十年二十年,他也不會忘記的吧?認真得什麽都不能忘記、什麽都堅持堅忍地做著的男人,他活得好累。

“分攜如昨,人生到處萍漂泊,偶然相聚還離索,多愁多病,須信從來錯。”她把羅帕纏繞在指上,漫聲唱與自己聽,“樽前笑休辭卻,天涯同是傷淪落,故山猶負平生約……”

“不望峨媚,不須長羨歸飛鶴。”有人緩緩接口。

施試眉訝然,這羽觴樓頭素來只有她一人能上,她不喜人打攪,一向遣散陪在身邊的姑娘們,有時都無人知曉她在這裏飲酒,這個人居然似乎在這裏已經站了不少時候了。她抿嘴嫣然一笑,“是你?我還以為今生今世絕不可能再見聿修大人一面了。”她剛才唱的《醉落魄》,是想起了韓筠為她吹的曲兒,最後一句是“西望峨媚,長羨歸飛鶴。”那是有些黯然神傷,身世淒涼而感慨出世成仙的人的超脫了。她隨口唱,這端正認真的男人居然知道她唱的哪一曲,居然還接了口,讓她十分的意外。

“今日無事……”聿修解釋了半句,便沒再說下去。

施試眉倒是笑了,“中丞大人無事,夜闖青樓煙花之地,不怕讓人參上一本,說你品行不端,好色成性?”她身前只一桌一椅,無處請聿修坐,所以她站了起來,自斟一杯,“大人請。”

“聿修不為公事而來,眉娘不必稱大人。”聿修自個來了卻有些尷尬,接了酒杯,那酒杯上猶沽著施試眉的幽香,他拿在手裏,飲也不是,不飲也不是。

施試眉卻似就為了刁難他,笑吟吟地站著看他,微微挽了挽散落的發絲,“你是來看我的嗎?”

聿修閉嘴不答。

“你不說話,人家怎麽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她盈盈地笑,“你不說話,我可要亂猜了。”轉了個身,她打開酒壺淺呷了一口,“你不是喜歡上我了吧?”

聿修微微一震,還是閉嘴不答。

施試眉橫掃了他一眼,小小地吐了口氣,道:“敗給你了,是路過我這裏,見了什麽不尋常的事跟了進來吧?和你調情,當真是天下最無趣的事。”她用羅帕給自己扇了扇風,“說吧,你見了什麽怪事讓你追進來?”

“一團煙火。”聿修臉上的紅暈這才緩緩散去,幸好夜色深沉,施試眉也瞧不見,“我瞧見百桃堂內有一團煙火繞了幾圈,那煙火顏色偏白,不像遊戲之物。”他望了足下所站的羽觴樓一眼,“就在這閣樓四周。”

施試眉嘆了口氣,“我還當你是誠心來看我的,果然是個鐵面冷心的木頭人。”她埋怨了一句,隨之一笑,“你上了來,見了我一個人喝酒,就沒一下驚擾了我,是麽?”

聿修閉嘴。

“什麽都不說沒有人會感激你的。”她盈盈淺笑,“你的體貼,也只到這種程度,要欣賞還真不容易啊。”她純是調笑,斜眼瞥著他手裏的酒杯,“為什麽不喝?嫌我臟麽?”

聿修頓了一頓,只得舉杯一飲而盡。那杯上一縷淡淡幽香,非關胭脂花粉,卻是一絲連綿如縷的倦意,飲了下去使他心中一陣不可名狀的騷動,讓他想一口氣自心底深處呵了出來。不知這異樣的煩躁是什麽樣的感覺,他握著酒杯沉默,不知該如何是好。

一只手輕輕拿走了他手裏的酒杯,她渾不在意地自斟,舉杯看著杯中的月影,“你看見的煙花,真的是在這羽觴樓四周?”

談及正事,聿修比讓他飲酒要機敏百倍,舉袖指向羽觴樓四角,“正東、偏南、西北角,還有二樓欄杆之上,都有煙花似的白光緩緩移過,那樣子不像活人所為。”

“那莫不是百桃堂見鬼了?”施試眉玩笑,“我就說我常一個人在這裏等著,怎也不見個鬼影?今日終於有幸能見見真鬼是什麽樣子。”

“不是鬼。”聿修說。

“你怎麽知道?”施試眉巧笑,“你見過鬼?”

“見過。”他答。

她不禁錯愕了一下,吐了吐舌頭,喝了口酒,“這人世怪事多了,居然當真有鬼。”頓了一頓,她理了理衣裳,“你到樓頂之前,這閣樓裏的東西都查過了吧?”她抿嘴笑,她了解聿修,“可有什麽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