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日出(第3/4頁)

她的目光從太陽那裏收回來,轉而凝視著通微的手,那是她從小就看慣了的,握慣了的溫暖的手。手的主人很無情,卻惟獨只對她一個人多情,他不在乎這世上的很多東西,惟獨可以為她連身體都相讓!轉過目光,她看見窗台上細心擺好的花。

梔子花,雪白的,清香滿地的梔子花。是她還是非夕的時候,推開窗戶,第一眼看中的花,慢慢地、慢慢地用手去觸摸那花瓣,一點一點地接觸到了,她觸到了花瓣的柔嫩,那種清新的、一折即斷的鮮靈和脆弱,冰涼冰涼的。

有水珠掉在花瓣上,像透明的露水。

她舉起手指,指尖上染著一點淚痕,原來活著的感覺是這麽好,為什麽當初她活著的時候,一點也不知道?花盆旁邊一朵落花,她習慣地拾起來,要往頭上插,插到一半,才想起來這是通微的身體,微微一頓,她還是把梔子花插到了頭上,對著窗口深深舒了一個懶腰,深深吸了一口氣:“老天爺!我回來了!我活回來了!”

她這麽大叫一聲,遠遠的群山相應,紛至沓來的都是通微的聲音“我活回來了,活回來了!”千夕呆了一呆,忍不住耍笑,再一次大喊了一聲:“我要陪他一輩子!”

回聲就四下相應,“我要陪他一輩子,我要陪他一輩子……”

“我要嫁給通微!”

“我要嫁給通微,我要嫁給通微,我要……”

這時候通微在她身體裏說,“千夕!”言下有點懊惱。

千夕推開門到院子裏去,站在陽光下,她轉了兩個圈,然後跑到蓮花塘邊去照自己。

水裏是一個古怪的通微,是他孤意淡漠的容顏,眼睛裏卻是千夕笑意盈盈的眼睛,頭上的男子發髻插了一朵鮮花,著實不倫不類。她指著水裏的人大笑:“通微,你看見沒有?你像個傻瓜!”

真正的傻瓜還不是你?通微看不見,但是猜也知道是什麽樣子,她還大囔大叫,要嫁給通微,讓人聽見了,不以為他瘋了才怪!

笑了一陣,千夕擡起頭來,卻突然發現西風館的寂寞,她笑了這麽久,除了回聲,什麽都沒有,諾大的西風館,只有她一個人,天上,連飛鳥都不經過;地上,連爬蟲都沒有;水裏,沒有遊魚。

這裏什麽都沒有,就算活過來了,也只是一個人。

極度的快樂突然變成了悲哀,因為,是婆羅門花的血緣。她黯然從水裏看著通微,支著雙手,趴在水塘邊看著通微:“永遠都因為我們是詛咒別人的人,所以就注定,天生不能擁有快樂,天生就要比別人死得痛苦?我不願做這世上最不祥之人,從來就沒有心要傷害別人,為什麽,有著婆羅門花血緣的人,總是要活得比誰都寂寞!死得比誰都痛苦?!”

水裏的通微碎成了漣漪,千夕總是愛哭的,但落淚的是通微,頭上那朵可笑的殘花落下來,掉進水裏,半浮半沉,冷清清地飄浮開去,水下都是蓮花的莖,靜悄悄的,什麽也沒有去理睬那朵殘花,飄不了多遠,就無聲無息地沉了,沉到水底,了無痕跡。

千夕怔怔地看著,通微在身體的深處低聲自嘲:“生得比誰都寂寞,死得比誰都痛苦。嘿嘿,說得好,說得真好!”

“所以,如果我不陪你,有誰陪你?如果我都離開你,留下你一個人,怎麽辦?”千夕低聲道,想要伸手去觸摸水裏的通微,一觸之下,人影立刻碎去,連形狀都沒有。

“不甘心嗎?”通微低聲自嘲:“我相信千百年來,那麽久遠的,刻骨的怨恨,只因為蒼天對我太薄!太殘忍!”淒涼地一笑,他繼續說,“不甘心啊,你要怨誰?天都告訴你,誰叫你生得滿身香?滿身香,這一身香,是走到哪裏,都擺脫不了的詛咒!詛咒我們千百年來誰也不得善終,誰也逃不掉……”

“我才不要!”千夕憤怒地一拳打破了水上跌蕩的水影,“我不要痛苦!我不要!我已經死掉,死得很慘!很痛苦很傷心!我不要你也是這樣!”她陡然掉頭指著太陽,“老天爺!你要我死掉,要我死得很慘很慘!我是死掉了!但是我就是要活回來!就是要活回來!我要活給你看,婆羅門花,就算是最不祥最殘忍的血脈,也有活下來幸福的權利,你不能因為我祖宗的錯誤,就判我死刑!判我們每一個人死刑!我告訴你,我不服氣!不服氣!”她“砰”的把水塘邊的一塊石頭推進了蓮花塘裏,踉蹌退了兩步,“我要重生為妖!我就是不肯死,我就是要陪著他,我就是不允許你讓他也像我一樣,死得比誰都痛苦!比誰都不甘心!”她惡狠狠地瞪著天,“我們要笑給你看!走著瞧!”

天空,寂寥無聲。

只有燦亮如火的太陽,在一片青天白雲中,照得人刺眼,不得不避開了眼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