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夜戰廬陵 第六章 青城劍道

三年前。

青城山,「玄門舍」,青城劍派宗祠。

那一天正好輪到燕小六跟另一個「研修弟子」許世勇負責作「拭鏡」。

所謂「拭鏡」,是每天兩次往宗祠裏去,向青城派列祖的牌位進香,並抹拭祠裏供奉的十多樣器物古劍。祠堂一般的打掃都有「玄門舍」的工人去幹(青城弟子平日刻苦修練,各種打掃起居的幹活都不用做),唯有宗祠內擺放了歷史悠久的本派珍物,只有青城弟子才許碰觸。這「拭鏡」的工作就由「研修弟子」以上輪流進行。

那天一清早,燕小六跟許世勇就要沐浴潔凈,換上兩套純白道服,帶著貴重的錦布和檀香,踏進掛著「至誠」牌匾的宗祠去。

仍是一片幽暗的祠堂裏,竟然有個身影。

兩人都嚇了一跳——「玄門舍」弟子之間流傳著「劍鬼」的傳聞,說宗祠這邊常有本派先祖的陰靈不散出來練劍。同門還言之鑿鑿地互相告誡,絕不要看著那死人的劍招來學,否則會入魔。

許世勇比燕小六大上五歲,卻還要更膽小,手上的錦布嚇得掉了下來。

這是「拭鏡」專用的織錦,上面繡了青城派的字號,不可讓它掉落地上。燕小六不知哪兒生來的神速反應,低身坐馬一把就將布接住。

兩人定睛一看,才知道站在祠內的原來就是師父何自聖。幾乎就在師父眼前出了事,許世勇冒出一身冷汗來。

何自聖卻看也沒有看他們一眼。他只是默默垂著頭,缺去中指的右手摸著祠堂裏供奉的一個細小木盒,似乎陷於沉思。燕小六和許世勇向他行禮,他也只略微點了個頭。

兩人都知道,師父摸著的那木盒裏收藏了什麽:正是何自聖失去的手指。暫時存在這祠堂內,將來壽終後要跟他一起下葬。

師父孤劍誅殺「川西群鬼」的事跡,他們在青城派這些年來已經不知聽了多少遍。

「川西群鬼」乃是多年前一幹走了邪道的四川武人,因為經常流竄,兼習蠻族的武藝,在西南一帶肆虐,燒殺奸淫無所不為。偏遠的地方官府固然奈其不何,到了州府派出官軍討伐時,則逃遁入異族聚居的山區,軍隊連他們的影子都摸不著。

當年的何自聖以破天荒二十三歲之齡,已經開始修練「雌雄龍虎劍法」。掌門呂存忠知道他必將光耀門楣,對他寵愛有加。狂傲的何自聖向師父說,青城山上已乏練習對手,請求出外修行,呂存忠也一口答應。

就連他師父也沒想到:他口中的「修行」,竟是這樣的暴舉。

那一戰成為日後頌揚天下的傳說。「巴蜀無雙」的劍名再次得以證實。

而代價,就裝在這小小的簡拙木盒裏。

燕小六無法從師父那白濁的眼睛裏判斷,他瞧著木盒的眼神到底是傷痛還是懷念。

在這一輩年輕的「研修弟子」裏,許世勇跟麥大傑是最開朗健談的兩人。許世勇此刻已忘記剛才的驚險,他看著師父這出神的樣子,竟然禁不住開口問:「師父……你那時候丟了這根手指……覺得值得嗎?」

燕小六吃了一驚。雖然從來沒有人公開說過是禁忌,但青城山上下都不會提掌門失去這只手指的事情。更遑論就在師父本人面前。

只見何自聖一聽此言,竟然嘴角彎起來微笑。那笑容牽動下,臉上的皺紋全都變深,樣子比不笑時還要令弟子懼怕。

他轉過臉來,終於直視著燕小六二人。手掌卻還是不離那木盒。

他患病的眼睛,仍然帶著令人不敢逼視的銳利目光。

看見師父這可怕的表情,燕小六不禁想:那個所謂「劍鬼」,說不定其實就是師父晚上獨自出來練劍——他現在的樣子確實有點像鬼……

更令燕小六吃驚的是,師父竟然真的回答他們。

「沒有什麽值得不值得的。每一戰,你心裏都得準備丟失一些重要的東西。」何自聖徐徐說:「沒有這種心,從第一天起就別學劍。」

何自聖這句話,聽在兩人耳裏反應迥異:許世勇有點忐忑不安;燕小六卻是熱血上湧。

自入門以來,燕小六都沒有多少機會跟師父談話——平日修練都由各師兄代授。這是難得的相處。他也鼓起勇氣問起師父來:

「師父是為了什麽跟『川西群鬼』打起來的?」

這問題其實在小六心裏憋了許久。青城派內時常談論此事,但說的都是那幹妖人如何厲害;這一戰殺得怎樣血流成河;掌門怎樣在這戰後劍法大成……卻從來沒聽過為什麽會有這場戰鬥發生。

——也許因為師父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

聽到小六的提問,何自聖的臉龐竟罕有地松馳下來,透現出一股仁慈祥和的氣息。小六看見有點不敢相信。

「因為他們該死。既然是這樣,就讓他們給我試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