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狼行荊楚 第七章 氣節

山西,太原府祁縣。

此際已是四月末的天,從東南山地卷來的風吹入了縣城,把雲霧一氣吹散,藍天之下一片清朗。

城西有座氣勢恢宏的大屋,形如古老的殿宇,雖已頗舊,但無半絲暮氣,不多矯飾的建築予人極穩重的感覺。

此屋正門頂上的牌匾寫著「毅社」二字,門前左右一對石雕的插翅飛虎,一看即知乃是武家。

這兒正是名動四方,當今天下「九大派」之一——山西心意門的總館。心意門拳法刀槍為人所仰慕的名門正宗,自祁縣立道至今已傳七代,開枝散葉,分館傳人遠布至河南、河間府及陜西等各地。

這些外省支系的弟子,長年絡繹不絕到來總館深造,「毅社」大門天天也有人進出。有的只求來「朝聖」,沾染一下總館傳習心意正宗的濃厚氣氛;也有人拼上性命都想躋身為掌門親傳的總館「內弟子」,但「毅社」的考核甚為嚴謹,目前得入門墻的「內弟子」不足八十人。

進了「毅社」前門,可見寬闊的前院全鋪成平整沙土地,辟作一個廣闊的練武場。這練武場只教習心意門功法基礎,真正的堂奧之秘,當然都在外人難以窺見的館內傳授。

換作平日這個時候,天氣又這麽好,練武場上早該整齊排滿了近百門人,一同練習站樁,場面好不鼎盛。可是今天眾門人並無練功,而是分開左右列在練武場兩側,全體雙膝跪地俯伏,迎向中間的通道。

下跪的眾多子弟裏,包括了資歷最深的「內弟子」之一、當今總館助教戴魁。他鐵青著滿是胡須的方臉,垂頭向著地上,眼睛卻暗地瞄向練武場後面大廳中門前。

他的師尊,當今心意掌門「晉中神拳」嚴世邦,也跟眾多弟子一樣恭敬跪伏著。

戴魁看見師父此刻模樣,心裏很是不甘。

外表清臒高瘦的嚴世邦,乃是名震山西三十年的一代名宿。這祁縣是驛道要沖,來往商旅甚繁,賊匪自也不少,嚴世邦年輕時就曾義助官府剿賊,與同門共四人斬匪百余,一戰成名;如今嚴世邦已藝成的弟子裏,許多都擔當本地的鏢師護院,儼然成為一方的治安武力,當地官府必要時也得借重於他,故此對他甚為尊崇,別說是縣令,就算是見著太原知府大人也可免下跪之禮。

可是此刻,他不得不低頭。

跪在戴魁身旁的是與他同期的師兄李文玉,正是在西安犧牲戰死的李文瓊之親兄長。李文玉敬伏低頭,朝著沙地的臉卻頗興奮。

「得到這個殊榮,我們就此洗脫去年的黴氣了。」李文玉悄聲跟戴魁說。

去年在西安群雄會戰裏,心意門損兵折將不說,門人顏清桐卑鄙下毒之事被當眾揭破,更教心意門顏面大失,這一段日子都不敢再在武林裏活躍;加上武當派的威脅仍在,猶如懸頭的一柄利劍,「毅社」內一直都士氣消沉。

戴魁聽了李文玉這話,心裏卻很不以為然,但並未有說話。

因為他們等待的人終於進來了。

太監馮正高高捧著一個鋪了錦織的木盒,上面盛著一面刻有「忠勇武集」四字的禦賜鐵牌,在幾名衛士拱護下步入大門,走過練武場。

嚴世邦與眾多心意門人的頭伏得更低了。

區區民間的武門,得到皇家如此封賜,實為歷代前所未有之事,這光榮恐怕心意門的開山先祖們做夢也沒有想過。

——不過心意門人亦知道,近日接到這「禦武令」的絕不止他們一個門派。滄州秘宗門、徽州八卦門以至許多規模名聲較次的門派,都已一一得到封賞。

馮正一直走到大廳門外。嚴世邦在這太監跟前,臉面不敢略擡一點點。

「山西太原府祁縣心意門嚴氏,接賞!」馮正高聲宣布。

嚴世邦這才爬起來,雙手將木盤接下,頭仍不敢擡起來,面向著馮正後退了數步,入了大廳後才轉身,恭敬地將那鐵牌拿到堂中,安穩放在關王爺的神像之前。

好不容易完成了儀式,眾人這才站起。嚴世邦迎請馮公公與眾衛士入廳內喝茶,並召戴魁、李文玉等幾個資深弟子及他師弟莫希賢入內相陪。

談了一輪之後,嚴世邦叫門人拿來一個小布包,親手送給馮正:「公公遠道而來宣旨,辛苦了。這是本門的一點心意。」另外也打點了各名衛士。

馮正接過裝著銀兩的布包來,掂一掂重量,滿意地笑著收起來。戴魁看見難掩一臉嫌惡:這太監昨天來宣讀聖旨時已經收過一次銀子,他故意又分開另一天才來頒這面鐵牌,顯然只為了多敲一筆。

等到把馮正和衛士都送走後,嚴世邦說了一句:「今天,不練了。」就吩咐弟子遣去門人,廳裏只余他與莫希賢、李文玉和戴魁。

兩位長輩一直坐著喝茶沒說話,戴魁和李文玉則站在師父身邊。嚴世邦默默瞧著那個「忠勇武集」的鐵牌,臉上並無應有的得意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