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四 山·火·海 第四章 生命之激撞

當陽光再次照射在武當掌門的道服上時,那白袍早因蒙塵而變成淡灰。

披散長發的姚蓮舟,踏上「遇真宮」已成廢墟的廣場。四周一切對他而言是何等寧靜。

——只因剛才炮擊震蕩下,他兩邊耳膜都已穿破。兩耳和鼻孔仍結著沒有抹去的血跡。

姚蓮舟左右看看。從炮擊中生還的門下弟子,一一從壕溝裏爬上來。有人開始朝「遇真宮」南方正門奔跑。那些振掉了泥塵的身軀,猶如從漫長冬眠中醒過來,帶著積存已久的能量和獵殺欲望,一一越過姚蓮舟向前沖去。

他身旁出現一個橫壯身影。仍然提著大盾牌的桂丹雷,亂發與胡須都被塵土染得灰白,好像忽然老了十年。桂丹雷拍拍姚蓮舟的肩頭。姚蓮舟沒能聽出他說什麽。

但不必要。從桂丹雷熱切的眼神,已明白他的意思。

額角一行流下的鮮血,把姚蓮舟左邊眉毛滲紅。他終於蘇醒,並且知道此刻自己應該去哪裏。

他的人生,從來只有一條路。

站在破裂的石板地上,姚蓮舟重新邁開腳步,與其他仍在呼吸的一百二十七名武當戰士,奔向最後的交鋒。

◇◇◇◇

黃本功深信,今天是他的幸運日。

剛才最危險的一刻,敵人的刀刃就在他胸前不足一寸處劃過。那時候黃本功根本沒能作出任何反應,眼睜睜看著刀光橫斬而來,他一直抱著的三眼手銃,粗壯的銃柄木杆就被那一刀輕松砍斷了。黃本功當時手掌間幾乎沒有什麽特殊感覺,然後發現手上的銃柄已經一分為二。

當了兵六年——其中四年還是在精英雲集的京城禁衛裏——黃本功從沒見過這樣可怕的刀。當刻發現自己未死時,黃本功及時瞧見斬出那刀的人。是個年輕小子,頂多也是二十五、六歲。卻有這樣的刀法。

那小子不久就跟同伴一起在血花中崩倒。

這刻黃本功仍然捧著三眼火銃的銅鑄銃身,跟許多戰友一起凝視著地上一具破裂的屍體。

那是沖進兵陣的最初與最後一個敵人。黑色的衣服在冒著煙。左臂穿戴那具像鳥爪的鐵甲和右手上的長劍,都被銃彈打得扭曲不堪。沒有鼻子、滿是新舊傷痕的怪臉仰對天空。

黃本功和身邊許多神機銃兵一樣,屛息看著江雲瀾的屍體良久,深恐又會看見這家夥爬起身來。

——畢竟他們曾經親眼看見,此人有如鬼神般兩度沖破火銃排射而不死。身為神機兵,他們比誰都了解火銃的威力,很清楚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之前就有曾經受襲的禁軍戰友警告過:小心對方穿黑衣服的,看見就拼命快跑。現在他們終於知道戰友的意思了……不,比想象中還更可怕。

又靜待了一刻,黃本功終於確定躺在地上的江雲瀾已然氣絕,這才稍稍松一口氣,回頭看看經歷過敵人突襲的己方兵陣。

七十多個武當人,一場短暫卻暴烈無比的沖鋒,猶如一股突來風騷,將神機營防線整個右翼狠狠撕裂,一直深入到中軍。他們不但將接近五倍數量的禁軍一同帶往另一個世界,更令整個神機營的陣線嚴重傾斜失序。

神機兵陣原本由樓元勝將軍按「遇真宮」外的地形精心布設,各隊伍能互相援護並配合進退,但這些功能現在都斷絕了。

身為一名小小銃兵,黃本功自然沒想這些。他只知道跟自己同一支銃隊的戰友,許多都慘死在武當刀劍之下,而自己則幸運地活著。

——媽的……我們這是來打些什麽鬼家夥呀?……千辛萬苦才晉升京城禁衛,還是朝廷最寶貝的神機軍,本以為無風無浪,相比常常要剿匪討賊的地方屯軍優勝多了,閑時給皇帝小子檢閱,放幾個統炮給他樂一樂就好……怎麽會來打這種仗……?

黃本功在老家原名是黃木,到了京城擔當禁軍才花錢改了這個比較文雅的名字,希望幫助日後升官……

這時在陣中,好些負責指揮銃隊的將領都發現混亂的危險,焦急地呼喝著,叫掌號傳令的軍官揮舞各種旗號,下令各隊重新組陣布防。

然而黃本功跟許多士兵一樣,心靈仍然陷於剛才交鋒的震撼之中,平日接受的嚴謹訓練一時都拋到腦後,反應極是遲緩。眾兵卒雖已開始轉移布陣,但行動甚是淩亂緩滯。這是神機營最脆弱的時刻。

而武當派最後也最強的攻勢,就在這時候降臨。

◇◇◇◇

負責守備「遇真宮」正門前方的銃兵林君立,是其中一個首先發現異常的人。

在最初展開炮擊時,這支正門的神機銃兵隊奉了樓將軍命令,不分敵我射殺所有沖出門外的人;樊宗等七名武當「褐蛇」繼而又從這裏突破肆虐,在他們的暗器與刀劍之下,銃陣死傷不輕,殘存的銃兵久久未能平復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