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七 風卷山河 第七章 江戰

王守仁的臉隱藏在深重的陰影之中。他的身軀隨著小船破浪而晃動,可是那盤膝而坐的姿勢並沒有改變。

在這條小漁船的船艙最角落處,他穿戴著蓑衣與竹笠,只僅僅露出一線緊閉的嘴唇。

坐在對面的童靜並沒有出聲打擾他。她知道此刻王大人正沉浸在怎樣的心情裏。

要送別人去死,對王守仁而言早非第一次——只要是領軍打仗的人,根本無法逃避這現實。但這並不代表他就習慣了。

尤其是今次,為的是要令自己活命。

童靜當然很清楚,王大人絕非為了自己。那次在府邸遇刺的事件裏,她親眼看見王大人面對侯英志的劍,曾經甘願站在身受重傷的孟七河前面受戮。但是這次不同了:寧王叛亂已成事實,王守仁的性命,再非只屬於他一人。

童靜摸著橫放腿上的「迅蜂劍」在沉思。她無法想象自己若是換作王大人,此際心裏到底有多痛苦。她覺得自己根本就下不了這種決定。也希望一生也不用作這樣的選擇。

王守仁外表看似入定的僧道,但其實內心正在沸騰。他很清楚,那些從各處江岸登陸、四散逃走以吸引敵人追捕的部下,現在正面對怎樣的命運。他知道若要繼續對抗朱宸濠,自己恐怕還是要再作更多殘酷的決定;他更知道即使如此,自己面對的仍然是空前的艱難苦戰,走錯任何一步也會粉身碎骨,並連帶把無數人都領進熊熊劫火。

但即使是這樣,王守仁心裏時刻想著的仍然是如何取勝。也只有勝利,才令一切的犧牲有價値。

要勝利就先要得到力量。而他的兵源全都在南贛,第一步就是先脫離朱宸濠的捕殺回到南方。

此時燕橫揭開竹簾進來船艙。他的神色同樣凝重。

「暫時還看不見追兵……」燕橫說時,心想這必然是孟七河等人產生了效用,但實在說不出口。「船夫說大約再走大半個時辰就到臨江城了。」

臨江乃是循水路可到最接近的一座大城,王守仁若是到達,最有可能獲得保護。

燕橫在船尾察看了好一段時刻,這時用手上的「龍棘」支著甲板坐下來,稍作休息。童靜將汗巾遞給他擦臉。

三人在搖晃的船上坐著,默然無語。船艙裏的焦慮氣氛久久不散。

燕橫手指在「龍棘」那蓮花狀的金色劍柄上來回磨擦,顯得心事重重。

「燕少俠有事情要問我嗎?」王守仁許久以來第一次開口。

燕橫深深呼吸一口氣,失笑說:「我只是覺得有點像開玩笑我們『破門六劍』不是皇帝指名要處決的欽犯嗎?可是現在卻拼上性命去保護他的江山……」

王守仁脫下竹笠,直視燕橫。

燕橫也不逃避那目光,收起苦笑。

「我不是質疑王大人你的決定.....只是我不禁想,現在這個皇帝也不見得有多好。寧王要搶他的皇位來坐,那又如何?他們誰來當皇帝,與我何幹?」

燕橫已然預備接受王守仁一番義正詞嚴的斥責,但這是他心裏真實的想法,實在不吐不快。

哪料王守仁並沒有發怒,反而面容祥和地看著燕橫。

「燕少俠竟能有這樣深刻的想法,令我有點驚訝。」王守仁徐徐說。「你說的其實也沒有全錯:他們姓朱的誰來當皇帝,的確沒什麽大分別。而且這種事情從前也發生過……」

王大人此語一出,燕橫和童靜也感課異。這種話若被官場中人聽見,已可被追究誹謗先帝及大不敬之罪,丟官之余,罪足流放甚至殺頭。

「假如朱宸濠在宮廷內裏鬥法以獲取帝位,那也無話可說,可是他今日為完遂一己私欲,不惜把無數百姓卷入戰火中,王某人則無論如何也要阻止他。要是被朱宸濠坐穩半壁江山,大明南北分裂,戰事將持久經年,不知要死多少人。而且我看朱宸濠此人志大才疏,決非真主,他這麽一搞,不知道還會引出多少野心之輩乘亂自立為王,交互混戰。王某人顧念的,乃是蒼生。」

燕橫聽了王守仁這番話,心中郁悶頓解。他對正德皇帝朱厚照全無好感,首先當然是因為「破門六劍」遭朝廷通緝追捕,而這起因於他們在江西省內調查波龍術王售賣「仿仙散」一事,燕橫從中看見地方官府如何貪瀆腐敗,深感朝廷無能,也認定朱厚照並非好皇帝。而朱厚照出兵攻滅武當派,對付武人如此殘酷無道,更令燕橫感到心寒。

——然而我們這一戰不是為了他。而是為天下人。

燕橫和童靜對王守仁的崇拜,又更加深。

三人聽著浪聲,心裏在默默期望漁船駛得更快。這平安時刻的每一點滴,都是用同伴的生命換來的。

然而黑色的魔爪,已從後悄然接近。

◇◇◇◇

韓山虎半跪在快船的船頭上,凝視面前破開成白浪的江水,全身都處於能隨時出擊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