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玉壁月華明(第6/15頁)

他立刻閉眼,心中怦怦亂跳,過了片刻,才慢慢睜眼,只見所處之地是座圓形石室,光亮從左邊透來,但朦朦朧朧地不似天光。

走向光亮之處,忽見一只大蝦在窗外遊過。這一下心下大奇,再走上幾步,又見一條花紋斑斕的鯉魚在窗外悠然而過。細看那窗時,原來是鑲在石壁上的一塊大水晶,約有銅盆大小,光亮便從水晶中透入。

雙眼貼著水晶向外瞧去,只見碧綠水流不住晃動,魚蝦水族來回遊動,極目所至,竟無盡處。他恍然大悟,原來處身之地竟在水底,當年建造石室之人花了偌大的心力,將外面的水光引了進來,這塊大水晶更是極難得的寶物。定神凝思,登時暗暗叫苦:“糟糕,糟糕。我這可走到劍湖的湖底來啦!一路上在黑暗之中摸索,已不知轉了幾個彎,既是深入湖底,那還是逃不出去。”

回過身來,只見室中放著一只石桌,桌前有凳,桌上豎著一面銅鏡,鏡旁放著些梳子釵釧之屬,看來竟是閨閣所居。銅鏡上生滿了銅綠,桌上也是塵土寸積,不知已有多少年無人來此。

他瞧著這等情景,不由得呆了,心道:“許多年之前,定是有個女子在此幽居,不知她為了何事,如此傷心,竟遠離人間,退隱於斯!嗯,多半便是那個在石壁前使劍的女子。”出了一會神,再看那石室時,只見壁上東一塊、西一塊的鑲滿了銅鏡,隨便一數,便已有三十余面,尋思:“想來這女子定是絕世麗質,愛侶既逝,獨守空閨,每日裏惟有顧影自憐。此情此景,實是令人神傷。”

在室中走去,一會兒書空咄咄,一會兒喟然長嘆,憐惜這石室的舊主人。過了好一陣,突然心念一動:“唉!我只顧得為古人難過,卻忘了自己身陷絕境。”自言自語:“我段譽乃是個臭男子,倘若死在此處,不免唐突佳人,該當死在門外湖邊才是。否則後人來到,見到我的遺骸,還道是佳人的枯骨,豈不是……豈不是……”還沒想到“豈不是”甚麽,忽見東首一面斜置的銅鏡反映光亮,照向西南隅,石壁上似有一道縫,他忙搶將過去,使力推那石壁,果然是一道門,緩緩移開,露出一個洞來。向洞內望去,見有一道石級。

他拍手大叫,手舞足蹈一番,這才順著石級走下。石級向下十余級後,面前隱隱約約的似有一門,伸手推門,眼前陡然一亮,失聲驚呼:“啊喲!”

眼前一個宮裝美女,手持長劍,劍尖對準了他胸膛。

過了良久,只見那女子始終一動不動,他定睛看時,見這女子雖是儀態萬方,卻似並非活人,大著膽子再行細看,才瞧出乃是一座白玉雕成的玉像。這玉像與生人一般大小,身上一件淡黃色綢衫微微顫動;更奇的是一對眸子瑩然有光,神采飛揚。段譽口中只說:“對不住,對不住!我這般瞪眼瞧著姑娘,忒也無禮。”明知無禮,眼光卻始終無法避開她這對眸子,也不知呆看了多少時候,才知這對眼珠乃是以黑寶石雕成,只覺越看越深,眼裏隱隱有光彩流轉。這玉像所以似極了活人,主因當在眼光靈動之故。

玉像臉上白玉的紋理中隱隱透出暈紅之色,更與常人肌膚無異。段譽側過身子看那玉像時,只見她眼光跟著轉將過來,便似活了一般。他大吃一驚,側頭向右,玉像的眼光似乎也對著他移動。不論他站在那一邊,玉像的眼光始終向著他,眼光中的神色更是難以捉摸,似喜似憂,似是情意深摯,又似黯然神傷。

他呆了半晌,深深一揖,說道:“神仙姊姊,小生段譽今日得睹芳容,死而無憾。姊姊在此離世獨居,不也太寂寞了麽?”玉像目中寶石神光變幻,竟似聽了他的話而深有所感。

此時段譽神馳目眩,竟如著魔中邪,眼光再也離不開玉像,說道:“不知神仙姊姊如何稱呼?”心想:“且看一旁是否留下姊姊芳名。”

當下四周打量,見東壁上寫著許多字,但無心多看,隨即回頭去看那玉像,這時發見玉像頭上的頭發是真的人發,雲鬢如霧,松松挽著一髻,鬢邊插著一只玉釧,上面鑲著兩粒小指頭般大的明珠,瑩然生光。又見壁上也是鑲滿了明珠鉆石,寶光交相輝映,西邊壁上鑲著六塊大水晶,水晶外綠水隱隱,映得石室中比第一間石室明亮了數倍。

他又向玉像呆望良久,這才轉頭,見東壁上刮磨平整,刻著數十行字,都是《莊子》中的句子,大都出自“逍遙遊”、“養生主”、“秋水”、“至樂”幾篇,筆法飄逸,似以極強腕力用利器刻成,每一筆都深入石壁幾近半寸。文末提著一行字雲:“逍遙子為秋水妹書。洞中無日月,人間至樂也。”

段譽瞧著這行字出神半晌,尋思:“這‘逍遙子’和‘秋水妹’,想來便是數十年前在谷底舞劍的那兩位男女高人了。這座玉像多半便是那位‘秋水妹’,逍遙子得能伴著她長居幽谷密洞,的的確確是人間至樂。其實豈僅是人間至樂而已,天上又焉有此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