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劇飲千杯男兒事

段譽受無量劍和神農幫欺淩、為南海鱷神逼迫、被延慶太子囚禁、給鳩摩智俘虜、在曼陀山莊當花匠種花,所經歷的種種苦楚折辱著實不小,但從未有如此刻這般的怨憤氣惱。

其實聽香水榭中並沒哪一個當真令他十分難堪。包不同雖然要他請便,卻也留了余地,既不如對付諸保昆那麽斷臂傷肩,也不如對付姚伯當那麽踢得他滾了出去。王語嫣出口請他多留一宵,阿朱、阿碧殷勤有禮的送出門來,但他心中便是說不出的郁悶。

湖上晚風陣陣,帶著菱葉清香。段譽用力扳槳,不知要恨誰才好,他實在說不出為什麽這樣氣惱。當日木婉清、南海鱷神、延慶太子、鳩摩智、王夫人等給他的淩辱,可都厲害得多了,但他泰然而受,並沒感到太大的委屈。

他內心隱隱約約的覺得,只因為他深慕王語嫣,而這位姑娘心中,卻全沒他段譽的半點影子,甚至阿朱、阿碧,也沒當他是一回事。他從小便給人當作心肝寶貝,自大理國皇帝、皇後以下,沒一個不覺得他是了不起之至。就算遇上了敵人,南海鱷神是一心一意的要收他為徒;鳩摩智不辭辛勞的從大理擄他來到江南,自也對他頗為重視。至於鐘靈、木婉清那些少女,更是一見他便即傾心。

他一生中從未受過今日這般的冷落輕視,別人雖然有禮,卻是漠不關心的有禮。在旁人心目中,慕容公子當然比他重要得多,這些日子來,只要有誰提到慕容公子,立時便人人聳動,無不全神貫注的傾聽。王語嫣、阿朱、阿碧、包不同,以至什麽鄧大爺、公冶二爺、風四爺,個個都似是為慕容公子而生。

段譽從來沒嘗過妒忌和羨慕的滋味,這時候獨自蕩舟湖上,好像見到慕容公子的影子在天空中向他冷笑,好像聽到慕容公子在出聲譏嘲:“段譽啊段譽,你怎及得上我身上一根寒毛?你對我表妹有意,可不是癩蝦蟆想吃天鵝肉嗎?你不覺得可恥可笑嗎?”

他心中氣悶,扳槳時使的力氣便特別來得大,劃得一個多時辰,充沛的內力緩緩發勁,竟越劃越覺精神奕奕,心中的煩惡郁悶也漸漸消減。又劃了一個多時辰,天漸漸亮了,只見北方迷蒙雲霧中裹著一座小小山峰。他約略辨認方位,聽香水榭和琴韻小築都在東方,只須向北劃去,便不會重回舊地。可是他每劃一槳,心中總生出一絲戀戀之感,不自禁的想到,小舟向北駛出一尺,便離王語嫣遠了一尺。

將近午時,劃到了小山腳下,上岸一問土人,這山叫做馬跡山,已離無錫甚近。

他在書上看到過無錫的名字,知道那是在春秋時便已出名的一座大城。當下回入舟中,更向北劃,申牌時分,到了無錫城畔。

進得城去,行人熙來攘往,甚是繁華,比之大理別有一番風光。信步而行,突然間聞到一股香氣,乃是焦糖、醬油混著熱肉的氣味。他大半天沒吃東西了,劃了這幾個時辰的船,早已甚是饑餓,當下循著香氣尋去,轉了一個彎,只見老大一座酒樓當街而立,金字招牌上寫著“松鶴樓”三個大字。招牌年深月久,被煙熏成一團漆黑,三個金字卻閃爍發光,陣陣酒香肉氣從酒樓中噴出來,廚子刀杓聲和跑堂吆喝聲響成一片。

他上得樓來,跑堂過來招呼。段譽要了一壺酒,叫跑堂配四色酒菜,倚著樓邊欄幹自斟自飲,驀地裏一股淒涼孤寂之意襲上心頭,忍不住一聲長嘆。

西首座上一條大漢回過頭來,兩道冷電似的目光霍地在他臉上轉了兩轉。段譽見這人身材甚是魁偉,三十來歲年紀,身穿灰色舊布袍,已微有破爛,濃眉大眼,高鼻闊口,一張四方的國字臉,頗有風霜之色,顧盼之際,極有威勢。

段譽心底暗暗喝了聲采:“好一條大漢!這定是燕趙北國的悲歌慷慨之士。不論江南或是大理,都不會有這等人物。包不同自吹自擂什麽英氣勃勃,似這條大漢,才稱得上‘英氣勃勃’四字!”

那大漢桌上放著一盤熟牛肉,一大碗湯,兩大壺酒,此外更無別物,可見他便是吃喝,也是十分的豪邁自在。

那大漢向段譽瞧了兩眼,便即轉過頭去,自行吃喝。段譽正感寂寞無聊,有心要結交朋友,便招呼跑堂過來,指著那大漢的背心說道:“這位爺台的酒菜都算在我這兒。”

那大漢聽到段譽吩咐,回頭微笑,點了點頭,卻不說話。段譽有心要和他攀談幾句,以解心中寂寞,卻不得其便。

又喝了三杯酒,只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走上兩個人來。前面一人跛了一足,撐了一條拐杖,卻仍行走迅速,第二人是個愁眉苦臉的老者。兩人走到那大漢桌前,恭恭敬敬的彎腰行禮。那大漢只點了點頭,並不起身還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