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余光(第2/3頁)

他的心,如今歸於何處?

那一日,在他照舊客氣地起身告辭時,她終於無法忍受,忽然不顧一切地推倒了那座橫亙於他們之間的屏風,直面他,強自克制的聲音微微顫抖:“為什麽?為什麽!”

在轟然巨響中,離去的人略微怔了一怔,看住了她。

“對不起。”他沒有辯解半句,只是吐出了三個字。

是的,在鮮衣怒馬的少年時,他曾經立下過一生不渝的誓言,也曾經為她跋涉萬裏、雖九死而不悔。如果可以,他也希望這一份感情能夠維持到永遠,永遠鮮明如新。然而,在歲月的洪流和宿命的變遷裏,他卻最終無法堅持到最後。

他看著她,眼裏有哀傷和歉意。然後,就這樣轉過身,不曾再回頭。

門外是灰冷的天空,依稀有小雪飄落,沾在他衣襟上。

每次下雪的時候,他都會無可抑制的想起那個紫衣的女子。八年來,他們相聚的時日並不多,他清晰地記得最後在藥師谷的那一段日子裏,一共有七個夜晚是下著雪。他永遠無法忘記在雪夜的山谷裏醒來的那一刹那:天地希聲,雪梅飄落,爐火映照著懷裏沉睡女子的側臉,寧靜而溫暖——他想要的生活不過如此。

然而,在那個下著雪的夜晚,他猝及不防地得到夢想的一切,卻又很快的失去。只留下記憶中依稀的暖意,溫暖著漫長寂寞的余生。

如今,又是一年江南雪。

不知道漠河邊的藥師谷裏,那株白梅是否又悄然盛開?樹下埋著的那壇酒已經空了,飄著雪的夜空下,大約只有那個藍發醫者,還在寂寞地吹著那一首《葛生》吧?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然而,百年之後,他又能歸向於何處?

遙遠的北方,冰封的漠河上寒風割裂人的肌膚,呼嘯如鬼哭。

廢棄的村落,積雪的墓地,長久跪在墓前的人。

“……”凍得蒼白的手指擡起,緩緩觸摸冰冷的墓碑。那只手的食指上帶著一枚巨大的戒指,上面鑲嵌著紅色的寶石,在雪地中奕奕生輝。

“姐姐……雪懷。”穿著黑色長袍的人仰起頭來,用一種罕見的熱切望著那落滿了雪的墓碑——他的瞳仁漆黑如夜,眼白卻是詭異的淡淡藍色,輕聲低語,“我來看你們了。”

只有呼嘯的風回答他。

“小夜姐姐,我是來請你原諒的,”黑衣的教王用手一寸寸的拂去碑上積雪,喃喃,“一個月之後,‘破陣’計劃啟動,我便要與鼎劍閣全面開戰。”

依然只有漠河寒冷的風回答他,呼嘯掠過耳際,宛如哭泣。

“教王。”身側有下屬遠遠鞠躬,恭聲提醒,“聽說最近將有一場百年難遇的雪暴降臨在漠河,還請教王及早啟程離開。”

黑衣的教王終於起身,默然從殘碑前轉身,穿過了破敗的村寨走向大道。

耳畔忽然有金鐵交擊的輕響——他微微一驚,側頭看向一間空蕩蕩的房子。他認出來了:那裏,是他童年時的夢魘之地。十幾年後,白樺皮鋪成的屋頂被雪壓塌了,風肆無忌憚的穿入,兩條從墻壁上垂落的鐵鐐相互交擊,發出刺耳的聲音。

他忽然一個踉蹌,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那一瞬間他想起了遙遠得近乎不真實的童年:那無窮無盡的黑夜和黑夜裏那雙明亮的眼睛……她叫他弟弟,拉著他的手在冰河上嬉戲追逐,那樣的快樂而自在——要付出什麽樣的代價,才能讓那種短暫的歡樂在生命裏再重現一次?

他是多麽想永遠留在那個記憶裏,然而,誰都回不去了。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那些給過他溫暖的人,都已經永遠地回歸於冰冷的大地。而他,也已經經過漫長的跋涉、站到了權力的顛峰上。如此孤獨而又如此驕傲。

權勢是一頭惡虎,一旦騎了上去就再也難以輕易下來。所以,他只有驅使著這頭惡虎不斷去吞噬更多的人,尋找更多的血來將它喂飽,才能保證自己的不被反噬——他都已經能從前代教王身上,看到自己這一生的終點所在。

瞳的眼睛裏轉過無數種色澤,在雪中沉默,不讓那種錐心刺骨的痛從喉中沖出。

村莊旁,巨大的冷杉樹林立著,如同一座座黑灰色的墓碑指向灰冷的雪空。只有荒原裏的雪還是無窮無盡的落下,冷漠而無聲,似乎要將所有都埋葬。

“看啊!”忽然間,他聽到遠處有驚喜的呼聲,下屬們紛紛擡首望著天空。

他也不自覺地擡起頭來。

刹那間,他的呼吸為之一窒——

灰白色的蒼穹下,忽然間掠過了一道無邊無際的光。那道光從極遠的北方漫射過來,籠罩在漠河上空,在飛舞的雪上輕靈地變幻著,顏色一道一道的依次更換:赤、橙、黃、綠、青、藍、紫……落到了荒涼的墓園上,仿佛一場猝然降臨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