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封城 前塵·相識

一年前。揚州。

煙花三月,楊柳吐枝,正是大好時節。

這是一個充滿欲望的城市,每一個人,每一個店鋪,每一件物品,甚至每一張字畫,都在極力張揚著自己的欲望,也在為自己的欲望努力地攀爬。

或許正是因為各色的欲望塞滿了這個城市,所以那一點輕靈才會顯得如此珍稀;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城市裏所有人心中都有那一點對寧靜可望不可及的追求,才會產生那名動天下的化蝶之舞,才會產生這宛如天上精靈一般的舞姬。

蘇纖纖緩緩走過甬路。

一舞動天下!這樣絕美的精靈難免會有人癡纏,特別是在最近,特別是當這些糾纏者真的完全是出於沒有惡意的傾慕,則更讓纖纖頭疼不已。想起最近那些一路從京城追回揚州的癡人,蘇纖纖也只能苦笑。

但只要卸去滿面的繁華,換上一襲普通的布衣,甚至不需要以輕紗遮面,這名動天下的舞者便能逍遙地走在這連路邊細草都泛著浮華味道的揚州城內,完全不虞被人認出。

沒有一定的目的,蘇纖纖只是喜歡這樣獨自地走著,拋開那一舞動天下的名頭,以一個十幾歲少女的心情,走在這個世俗的街頭,看看凡俗卻充滿生機的世界。每當此刻,蘇纖纖的心中都有一種難以表達的滿足之感。

她有時候甚至覺得,自己的體內似乎同時並存著兩個不同的生命:

每當她穿上一襲舞衣之後,便仿佛化身成了一只蝶——那押上生命作為賭注、化蛹而成的美之化身;那無視風雨,忽略即將到來的寒冬,只一心在花叢中舞動的執著。那一刻,她的心中只存有一件事,那便是對“完美”的追求。

完美無瑕的出塵,完美無瑕的舞蹈,那便是一切真善美的極致!

而這一點極致,蘇纖纖似乎已經成功地做到了。

多少年來,沒有一個看客不被她的化蝶感染,沒有一個人能拒絕這片刻脫離俗世的魅力。

昔日有那揚州首富楊潛,在看過一次化蝶之舞後,忽覺頓悟,竟舍下萬貫家財剃度出家,苦修經年,如今儼然已成為南禪宗的領袖。這傳奇一般的故事更給化蝶之舞蒙上了一層神聖的面紗。

但另外一面,每當蘇纖纖離開那舞場,脫下那舞衣,她便會突然覺得心中一陣空虛,仿佛方才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毫無意義,又仿佛方才那位手捧燭火、翩翩舞動的精靈並不是自己,而只是一個借住自己軀殼的蝶之精靈。

此刻,走在這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聽著滿耳的吆喝聲、討價還價聲,甚至嘈雜的爭吵聲……這些化蝶之舞的看客們極力想要忘卻、擺脫的東西,卻讓她覺得如此親切,似乎只有到了這裏,行走在這俗世的大街上,她,才變回真正的自己!

眼見前方有一家樂器店,蘇纖纖忽然心下一動,轉身進入。

“如果當初我沒有轉進那家店……”

很久以後,蘇纖纖曾經這樣想。可惜“如果”這個詞是世上最無力的詞匯,而一切就那樣地發生了。

漫無目的地轉了轉,驟然,蘇纖纖的目光被一架古琴吸引住。

枯木一般的模樣實在無法吸引普通人的眼光,但蘇纖纖不用多看便知道,這琴,是一架世間難得一見的絕品!

素手輕動,一串音符頓時在店內響起。那琴音竟是如此的清越無瑕,讓彈琴的纖纖都暗自吃了一驚——此琴沒經調音,音準竟能一毫不差,果然是上古絕品無疑。

試音既罷,蘇纖纖暗自欣喜,方待招呼老板,忽聽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身旁響起:“此琴並不適合姑娘。”

擡頭望去,卻見一位白衣青年不知何時已立在自己身側,看他長身玉立,周身帶著一股濃濃的書卷氣,卻眉頭緊鎖,仿佛心中有著何種不可索解的難題一般。

蘇纖纖閱人多矣,看他雖是一身素服,但卻決不是普通士子,多半是名門之後。這世家大族多少代方才積澱下來的豐容氣度,可不是隨便人都能學得來的。

雖然被人打斷了興頭有些氣惱,蘇纖纖還是微笑道:“公子所說何意?”

那白衣青年淡淡道:“此琴不適合姑娘。”這一遍說得與方才一個字都不差。

那店鋪老板已經走來,聞言有些慍惱,搶白道:“公子可真不懂琴,此乃絕世孤品焦尾琴,天下僅此一把。你說它不適合這位姑娘,莫非它適合你麽?”

青年搖搖頭道:“自然不是。此琴根本不適合任何人,確切地說,這把琴根本不能用,乃是一把廢琴。”

聞言老板大笑,只把他當成了瘋子。蘇纖纖也不禁莞爾,心下卻有些疑惑。

那青年的眉頭蹙得更緊:“此琴並非焦尾,而是上古奇琴青角,相傳為黃帝所用,在傳說中的十大名琴中排名第二。此琴的最奇妙之處在於不須調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