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谷歧路 如今 三十三

大明萬歷二年,封州城天牢,地下。

燭光搖曳,圖書滿室,若非方才經過的那條長長甬道,玉彤兒真的很難相信,這間溫暖舒適的小屋,其實是大明朝最為戒備森嚴的牢房。

這座奇異的牢房,便是為了關押眼前這個面色蒼白、伏案疾書的白衣人,以及那正素手研墨的嬌俏小婢。

玉彤兒看著眼前白衣人因長期不見天日而變得蒼白的面容,不知怎地,就想起仍然在病榻上輾轉的唐孟生,心下不由一顫。離開蜀中已經很久很久了,他真的肯像離別前保證的一樣,喝下每一碗湯藥麽?

眼前人的面色和唐孟生因病而生的白不同,那是長期不見陽光的透明。算起來,這位曾經讓天下人驚懼尊崇的白衣侯朱煌,已經在這間小小的地牢被囚數年了。

不過數年工夫,天下發生了多少大事呢?

偌大的江湖似乎把幾百年的風雲動蕩全部積攢在這短短的幾年內釋放了出來——江湖七大勢力的均衡早已被打破,武林曾經的最大威脅白蓮教煙消雲散,而它的敵人、多年風光無限的不敗神話白衣侯也落敗遭擒,名不見經傳的天殺盟猛然崛起,威壓江湖,唐門退守蜀中,而自己的母族玉家竟然和世仇左家握手言和……

上述的任何一件大事,若在四年前有人預言,那人一定會被譏為癡人說夢,但如今,一樁樁一件件卻都真實地發生在她的眼前。

算起來,眼前這位困居地牢的囚徒還算是她的冰人。當年玉彤兒和唐孟生的婚約,便是白衣侯為了令玉唐兩家聯盟,這才一手促成的。

對面的白衣侯終於寫完最後一個字,隨手扔掉手中狼毫,絲毫不在意飛濺的墨汁汙了自己那一身點塵不染的白衣,笑道:“唐夫人,許久不見,請坐。”

玉彤兒微微搖頭:“不必了。侯爺想必已猜出妾身的來意,時間不多,我們長話短說好了。”

朱煌失笑道:“於我,時間向來多得很。坐。”

那小婢蟬兒嘻嘻一笑,變戲法般從看似空蕩的角落裏搬出一張椅子,放在玉彤兒身後。

玉彤兒嘆了口氣,心知果然不可能如此順利,只好坐了下來。

朱煌也在桌後緩緩坐定,就聽玉彤兒正色道:“妾身謹代表蜀中唐氏一族,請侯爺履行離火盟約,將三十三交於蜀中唐門。”

朱煌微笑,卻不回答她的話,反問道:“你們準備動手對付暗宗了?”

玉彤兒心下震動,卻是面色不變:“這是我唐門的家事。侯爺只需要依約便可。”

朱煌微笑道:“當年唐門不進反退,據守蜀中,從此這世間就再也沒什麽離火盟約了。”

玉彤兒開口欲言,朱煌揮手止住,繼續道:“不過也沒關系,三十三本就是唐門的,即使沒有盟約,我還是可以交給你們的。”

玉彤兒頓時松了口氣。

當年唐玉兩家聯姻時,唐門和白衣侯便結成盟約,其中便包含離火之盟。只是在當年的白衣侯事件中,唐門於關鍵時刻抽身而出,形同背叛。自己這一趟借著探望大哥玉肅之名密會白衣侯,讓他履行那根本已經不存在的盟約,本就沒抱太大希望,沒想到事情竟會這樣順利。她知道眼前人既然話已出口就萬萬不會反悔,看來此番扭轉局面,已有希望!

朱煌微笑道:“我記得當年離火盟約初成之際,你是大力反對的,還曾和唐孟生大吵過一架。卻不料多年之後,竟然是你來找我。”

玉彤兒一時有些迷惘,一些過往的事情慢慢自記憶深處溢出。過了良久,她方嘆了口氣道:“不錯,那時我的確反對這個盟約。唐門的規矩一向是二宗十長老共同主政,孟生瞞住其他人,依托侯爺的力量培植三十三,有違唐門門規,所以我自然反對。”

朱煌接過蟬兒遞的香茶,輕品一口道:“你不必說得如此客氣。當時你還覺得他是在引狼入室,會讓我的勢力趁機滲入唐家吧?”

玉彤兒恍若未聞,自顧自道:“那時,我只覺得世界是黑白兩色,對便是對,不對便是不對。孟生既為唐門長老,竟然心有異志,便是錯的。而既然他錯了,我身為他的妻子,便一定要攔阻。”

那侍婢蟬兒插口道:“那現在呢?”

玉彤兒沉吟道:“現在我才發現,世界無比復雜。沒有一定的對,也沒有一定的錯,更何況,即使錯了又如何,只要不違天理,只要自己喜歡,堅持走下去就是了!”

蟬兒笑了:“所以,你現在覺得就算明宗啟用三十三去對付同族也沒關系?”

玉彤兒的目中露出一絲狠厲:“那要看是對付誰了。”說著卻是一陣恍惚,眼前似乎又浮現出當年的一幕幕。

朱煌饒有興致地看著玉彤兒。

玉彤兒嘆了一口氣道:“也罷。這件事我已藏在心裏太久,不妨跟你說說。我相信,名震天下的白衣侯朱煌,不會去做一個傳播是非的小人吧?”